祭壇上的犧牲:血與火的禱辭
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中心祭壇,煙氣升騰,鼓聲沉悶。犧牲的血滲入夯土,首領與巫祝的麵孔在火光中明滅不定。
對神靈的敬畏與祈求,在此刻凝結為無可置疑的權力。
春祭的日子到了。寒意尚未完全退去,空氣中卻已鼓蕩著一種異樣的灼熱與沉重。巨大的夯土祭壇矗立在聚落中央,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新近夯築的土層還帶著潮濕的土腥氣,與鬆木燃燒的煙氣、曬乾的黍米穀物堆積的醇厚味道,以及……一種隱隱約約、令人心悸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阿陶混雜在人群的外圍,身上還帶著昨夜輪窯留下的煙火氣和疲憊。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掛著的那個小小的、堅硬的青灰色陶罐——那是他和小玉“秘密”的成果。他抬頭望向祭壇高處,族長禹身披一件綴滿打磨光滑小玉片的麻布披風,神情肅穆,如同石雕。他身旁站著的大祭司“巫鹹”,更是讓人不敢直視。巫鹹身形乾瘦,披著用染成暗紅色的麻線和不知名鳥羽編織的奇異長袍,臉上塗抹著白堊與赭石混合的油彩,勾勒出扭曲神秘的紋路,手中緊握著一柄通體烏黑的玉鉞——那鉞,阿陶記得,是岩伯耗儘心血用一塊極難得的墨玉磨製而成,象征著溝通天地的神力。
“咚……咚咚咚……”
沉重的皮鼓聲由慢轉急,如同大地的心跳在加速。人群的嗡嗡低語瞬間死寂下來,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祭壇中央那塊巨大的、被磨得異常光滑平整的青黑色“犧牲石”。石麵上遍布著深淺不一的暗紅色澤,那是經年累月滲入石髓的犧牲之血。
幾名赤膊的壯漢,臉上同樣塗抹著簡單的油彩,神情緊繃,抬著沉重的祭品走上祭壇。最先被抬上來的是幾隻捆紮得結結實實的肥壯公羊,它們似乎預感到厄運,發出淒厲的“咩咩”哀鳴,蹄子徒勞地踢蹬著。接著是幾頭同樣被束縛的健壯黑豬,發出低沉的哼唧。最後被抬上來的,是幾個用新編的藤筐盛滿的、顆粒飽滿還帶著莖葉的青色穀物穗子——這是剛從最肥沃的田裡選出的、即將抽穗灌漿的“穀胎”。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阿陶身旁的一個老婦人,緊緊攥著身邊孫兒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孩子的肉裡,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祈禱。小玉被岩伯緊緊護在身後,她個子小,隻能從大人們的腿縫間看到祭壇的一角。看到掙紮的羊群,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微微發抖。她想起了自己偷偷刻劃小玉片時的那份寧靜,眼前這充滿力量和血腥的場麵讓她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
巫鹹向前一步,高高舉起手中的墨玉鉞。陽光被鉞刃折射出一道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光。他張開嘴,用一種古老、沙啞、帶著奇異韻律的腔調開始吟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沉寂的空氣,如同磐石滾落深穀:
“赫赫昊天!昭昭後土!
伏惟尚饗!佑我部族!
血食奉上!牲牷肥腯!
五穀其登!六畜其蕃!”
偉大的上天!光明的大地啊!
恭請享用!保佑我們的部落!
獻上血食!犧牲肥美!
讓五穀豐登!讓六畜興旺!)
他的聲音如同咒語,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隨著他的吟唱,幾名壯漢猛地將一隻公羊按倒在冰冷的犧牲石上!羊的哀鳴陡然拔高,充滿了絕望。負責宰牲的漢子深吸一口氣,手中磨得極其鋒利的石刃,在陽光下劃過一道短暫的弧光,精準而狠厲地刺入公羊的脖頸!
“噗嗤——!”
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鏽味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鮮紅刺目的血柱猛烈地噴濺在光滑的青石麵上,瞬間將它染紅了一大片。血液順著石麵的凹槽和特意開鑿的淺淺引流溝,汩汩流淌,迅速滲入下方新夯的土層,留下深褐色的、迅速擴大的印記。那羊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叫聲戛然而止,隻剩下鮮血流淌的細微“汩汩”聲,在死寂的祭壇上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本能的驚呼,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按捺下去,陷入更深的死寂。血腥氣如同實質的幕布,猛地籠罩下來,濃得化不開。小玉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猛地將頭埋在岩伯的後背上,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岩伯感受到身後傳來劇烈的顫抖,他布滿老繭的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小玉瘦弱的肩膀,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著那滲血的泥土——犧牲的血,必須被大地徹底接納,這關係到部落整年的運勢!一絲差錯都不能有!
一隻接一隻的公羊、黑豬被牽上犧牲石。石刃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一道刺目的血光和短暫而劇烈的掙紮。犧牲石已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作嘔的血池。流淌的血液彙聚成小溪,在祭壇表麵蜿蜒,最終被中央一個特意留出的凹槽引入地下深處。每一次血刃落下,巫鹹的吟唱聲就高亢一分,臉上的油彩在血光和煙火映襯下,顯得越發猙獰詭秘。他手中的墨玉鉞高高揚起,仿佛將這血腥的獻祭之力引向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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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禹始終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這一切,如同磐石。隻有離他最近的人,才能從他微微抿緊的嘴角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中,窺探到一絲端倪——是堅定?是無奈?還是對眼前這用生命換取生存的殘酷儀式的某種……疲憊?他的目光掃過台下黑壓壓的、屏息凝神的人群,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刻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對神靈的絕對敬畏。這份敬畏,此刻正通過祭壇上的血腥,源源不斷地彙聚到他和巫鹹的身上,凝結成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權力巨網。他知道,部落需要這份力量來凝聚人心,對抗未知的災禍和饑饉。但看著那些噴濺的、溫熱的生命之血,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在他內心深處盤旋——這血流的代價,是否終有儘頭?
動物犧牲製度化新石器晚期普遍現象):考古發現大量祭祀坑如陶寺遺址、良渚遺址),內有大量完整或部分豬、牛、羊骨骼,顯示犧牲種類、數量有嚴格規定“牲牷肥腯”)。
人牲現象初現爭議性存在):部分高等級祭祀遺址如江蘇新沂花廳墓地)發現非正常死亡年輕個體與珍貴玉器、祭器共存,推測可能與祭祀活動有關需謹慎解讀)。
祭壇建築規範化良渚莫角山台城):大型人工夯土台基成為固定祭祀場所,犧牲處、燎祭處、玉器埋藏點等功能分區明確,體現儀式程序化。
巫祝階層專業化與神權強化大汶口、良渚文化):玉鉞、玉琮等特殊玉器幾乎被祭司階層壟斷如反山12大量玉器),成為溝通天地的專屬法器,其解釋權賦予至高權威。
血腥的犧牲儀式結束,祭壇上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犧牲石上的汙血很快被清理,衝洗的水流混著血水滲入泥土,留下更深沉的顏色。接下來進行的,是相對“溫和”的“瘞玉”儀式——將承載著部落祈願的珍貴玉器,深埋入祭壇之下特定的“玉坑”中,作為獻祭給天地神靈的永恒信物。
岩伯帶著小玉和另外幾個玉作坊最核心的學徒,捧著幾個用新剝下的獸皮小心包裹的木盤,神情肅穆地走上祭壇。木盤裡,是他們曆時數月,傾注了所有技藝和虔誠製作出的頂級玉禮器:一枚打磨得渾圓光潤、幾乎看不到任何瑕疵的玉璧,象征著“天圓”;一方刻畫著繁複獸麵神徽、威嚴厚重的玉琮,象征著“地方”;還有幾件較小的玉鉞、玉璜等。
族長禹和巫鹹親自站在玉坑旁監禮。岩伯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為了讓這些玉器趕在春祭前完成,作坊裡幾乎耗儘了最後一點像樣的玉料儲備,甚至……他不敢深想。他示意學徒們將木盤呈上。
巫鹹走上前,伸出枯瘦、塗抹著油彩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逐一檢視盤中的玉器。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劃過玉璧完美的弧線,審視玉琮上每一個細微的刻痕。當他的手指觸碰到一枚作為玉琮核心配件的玉珠時,動作突然微妙地頓住了。
這顆玉珠,正是小玉在那個被師傅責罵後偷偷練習的小玉片之一!它原本是塊不成器的邊角料,顏色偏灰白,布滿了細小的天然紋理。為了掩蓋這些“瑕疵”,使它看起來更像一塊“純淨”的祭祀玉,岩伯在巨大的時間壓力下,不得已采用了取巧的手段——他用一種從某種特殊植物根莖中熬煮出的、接近玉色的粘稠膠液,反複塗抹在玉珠表麵,掩蓋了大部分紋理,又用極細的石粉進行了拋光處理。在昏暗的作坊燈火下,它確實顯得瑩潤許多。但此刻,在祭壇上方毫無遮擋的、強烈的春日陽光下,那層人工覆蓋的“偽裝”似乎出現了問題!
巫鹹的手指在那玉珠表麵反複摩挲了幾下。他眯起眼睛,湊得更近,幾乎將珠子貼到眼皮底下。陽光清晰地穿透了那層薄薄的膠質偽裝,顯露出下方本該被掩蓋的、蛛網般分布的天然裂紋和渾濁的灰白色基底!那層膠液在強光下也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略顯渾濁的油膩感。這絕非純淨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