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湯祈雨桑林剪發
偃師瓊瑤台上的酒池肉臭尚未散去,一場更可怕的災難卻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整個中原大地的咽喉——大旱。
時間悄然滑入了夏桀在位的某個酷烈年份。從初春開始,本該滋潤萬物的春雨就吝嗇得如同鐵公雞拔毛,稀稀拉拉幾場連地皮都沒濕透。進入夏季,天空更是像被焊上了一塊巨大的、紋絲不動的青銅板,藍得刺眼,也悶得令人窒息。太陽一日毒過一日,以從未有過的暴虐姿態炙烤著大地。河流像垂死掙紮的巨蟒,水位一天天迅速下降,露出乾涸龜裂、布滿深灰色淤泥的醜陋河床。湖泊萎縮成了小水窪,渾濁不堪。井水枯竭,打上來的隻有帶著腥味的泥漿。
農田?那更是人間地獄的景象。廣袤的原野上,曾經綠油油的粟苗、黍苗,如今變成了一片片枯萎焦黃的絕望之色,硬脆的葉子在熱風中發出簌簌的哀鳴,仿佛隨時會化作粉末。土地裂開的口子縱橫交錯,深不見底,貪婪地吞噬著最後一點殘存的濕氣。空氣被高溫扭曲,散發著塵土和死亡的氣息。蟬鳴聲早已絕跡,整個世界陷入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隻剩下熱浪翻滾的嗡鳴。
民不聊生這四個字,從未如此真實而殘酷。
在偃師,在王畿之地,夏桀的暴政與天災疊加,如同兩座沉重的大山。稅吏的催逼比烈日更無情,他們騎著馬,揮舞著鞭子,踹開一扇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柴門,搶走農夫們藏在牆縫、埋在灶底的最後一點口糧種子。饑餓像瘟疫一樣蔓延。村落裡,餓殍開始出現,倒斃在路邊、田埂上,無人收斂,很快被盤旋的烏鴉和野狗啃食殆儘。僥幸活著的人,眼睛深陷,目光呆滯,拖著腫脹的雙腿,在荒野裡挖掘著苦澀的草根,剝著樹葉,甚至吞咽著觀音土。孩子的啼哭聲微弱而絕望,如同風中殘燭。絕望的氣息如同濃霧,籠罩著夏王朝的心臟地帶,怨毒的詛咒——“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在瀕死的人群中低低地、一遍遍地回蕩,如同地獄深處的合唱。
商丘:焦灼的部落與冷靜的首領
目光向東移動,越過那一片焦渴死寂的平原,在一條同樣水位大降、但尚未完全斷流的河水古濟水或古泗水支流)旁,矗立著一片規模宏大的聚落——商丘。這裡是商族部落的中心。
商丘的景象同樣被乾旱折磨著,但氣氛卻截然不同。聚落的柵欄和夯土城牆堅固整齊,大大小小的半地穴式房屋和夯土台基式建築錯落有致。雖然田地裡同樣一片枯黃,但聚落內井然有序。蓄水池被嚴密保護著,水井旁排著長長的隊伍,由部落裡強壯的武士維持秩序,確保每家每戶每日都能分到定量的、渾濁卻救命的飲水。部落中央巨大的倉廩裡,儲藏著往年豐收積攢下的粟、黍和豆類,此刻正由部落長老們嚴格監督,按人頭進行極其有限的配給。沒有人哄搶,隻有沉默的忍耐和接受。
這一切秩序的核心,源自於部落中心那座最大的夯土高台建築內——商族首領,子履後世尊稱“湯”)的王庭。
湯,年近五旬,身軀並不十分魁梧,卻異常挺拔,像一棵經曆過無數風雨卻愈發堅韌的古鬆。他的麵容方正,線條剛毅,古銅色的皮膚下是常年勞作和征戰的印記。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那雙眼睛,深邃、沉靜,如同幽深的古潭,能在焦灼的氛圍中投射出令人心安的力量。此刻,他正坐在一張鋪著獸皮的矮榻上,聽著幾位重臣憂心忡忡的彙報。
“首領,”一位頭發花白、麵容愁苦的長老伊尹,雖然此時身份尚為湯之臣屬,但後世記載其智慧卓絕)率先開口,聲音沙啞,“倉廩裡的存糧,就算按最苛刻的配給,最多也隻夠支撐……支撐兩個月了。”他乾裂的嘴唇顫抖著,吐出這個殘酷的數字。
另一位身材魁梧、負責軍事的將領仲虺)拍案而起,聲音如雷:“兩個月?外麵那些部落的人呢?南邊的葛伯,北邊的韋、顧、昆吾!都在餓肚子!他們的首領派人來求援,甚至想要動手搶了!要不是我們商族的武士日夜巡邏,築牆守衛,商丘早就亂了套了!”他眼中噴著怒火,矛頭直指西方,“都是那夏桀!橫征暴斂,耗儘民力,連祭祀上天都荒廢怠慢!這才觸怒了天神,降下這等大旱!他自己躲在酒池肉林裡快活,卻要天下人為他的罪孽受罰!首領!”他猛地轉向湯,單膝跪地,聲音激動,“不能再忍了!夏桀無道,天怒人怨!這正是神明啟示我們商族,取代夏室,承繼天命的時候啊!請首領下令,集合各部聯軍,我們西進!伐夏!”
“伐夏?!”這個詞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殿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支持的聲音和憂慮的聲音交織。
“仲虺將軍說得對!夏氣數已儘了!”
“可……夏畢竟是天下共主,力量強大……”
“難道我們就在這裡等死?”
湯一直沒有說話。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激動或憂慮的臣子們,最後落在大殿門口。那裡,透過敞開的門,可以看到外麵廣場上,一群麵黃肌瘦的族人正排著隊,默默地從負責分發食物的婦女手中接過那一小份粗糙的、摻雜著野菜甚至樹皮的餅子。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接過餅子,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半,塞給身邊更小的弟弟。孩子們的眼神裡,是超越年齡的麻木與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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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門口,望著廣場上那些無聲承受苦難的子民。仲虺的提議,充滿了血性和複仇的快意,也符合部族發展的雄心。但湯看到的,不僅僅是夏桀的暴虐,更是眼前這片土地上,千千萬萬在死亡線上掙紮的生靈。
“仲虺,”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嘈雜,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你說的,有熱血,有道理。夏桀無道,天災或許正是警示。”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西方偃師的方向,銳利如鷹隼,仿佛穿透了空間,看到了那座奢靡的傾宮:“伐夏,或許是天道所在,是遲早之事。”
他的話音一轉,帶著沉重的分量落回眼前:“但是!看看我們的族人!看看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看看那些餓得站不穩腳跟的老人!看看那些眼神空洞的男男女女!”他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痛心疾首的悲憫,“此時此刻,最大的天命,不是征伐,不是複仇,而是救民於水火,解蒼生之倒懸!若我們自己尚且倉廩空虛,人心惶惶,又怎能凝聚萬民之心?又怎能擔當得起取代夏室的重任?伐夏,需要力量,需要時機,但更要緊的,是先聚攏住那顆被苦難碾碎的人心!”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伊尹:“伊尹,你是我們部落最有智慧的人,精通天文祭祀。如此大旱,非人力所能抗衡。除了儘人事,節約配給,挖掘水源,我們還缺了什麼?如何才能感動上蒼,降下甘霖?”
伊尹一直沉默地聽著,此刻撫著花白的胡須,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古老的韻律:“首領所言,字字珠璣,皆是為民之心。天降災異,必有緣由。君王失德,盤剝無度,祭祀不誠,皆為獲罪於天之由。若要祈雨,尋常犧牲恐難動天聽。”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異常凝重,一字一句地說道:“古之聖王,遇此大災,曾有以自身為犧牲人牲),向上天禱告,以示至誠,代民受過之例!”
“以自身為犧牲?!”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連一向勇猛的仲虺也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萬萬不可!”幾位老臣驚得差點跳起來,“首領乃我商族之根本,豈能以身犯險!”
湯的眼中也閃過一絲震動,但他沒有立刻否決,反而更加沉靜地看著伊尹:“具體如何?且詳細說來。”
伊尹迎著湯的目光,感受到那份深沉的責任感,他繼續說道:“古禮雖有人牲,然聖王存仁,亦有替代之法。桑林,乃溝通神靈之聖所。可於桑林之中,設壇祭天。首領需齋戒沐浴,斷除葷腥,素衣跣足赤腳),登壇禱告。最為至誠者,乃剪去自身頭發、指甲,置於祭台之上。”伊尹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而莊嚴的力量,“此乃以身體發膚——父母精血所凝,象征首領自身——代替完整的犧牲,獻於昊天上帝之前!以此昭告天地神明:首領願承受一切責罰,祈願降下甘霖,拯救萬民!”
殿內一片死寂。剪發斷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輕易毀傷被視為不孝。但比起犧牲性命,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和仁慈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自我犧牲精神和對子民無與倫比的責任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湯的身上,充滿了緊張、憂慮,也有一絲期待。這位沉穩的首領,會如何抉擇?
湯沉默了片刻。他仿佛看到了烈日下龜裂的田野,看到了族人乾裂的嘴唇和絕望的眼神,聽到了孩子們微弱的哭泣。一股磅礴的責任感和悲憫之情在他胸中激蕩。他緩緩抬起手,撫摸著自己濃密的頭發和修剪整齊的指甲。然後,他抬起頭,眼神堅定如初升的星辰,聲音沉穩而有力,響徹整個殿堂:
“若一人之發膚,能換萬民之生息,
湯,何惜此身?!”
桑林祭壇:剪發代牲,甘霖天降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商丘及其周邊的各個依附部落。商族首領湯,為了祈雨救民,要在桑林設壇,剪發斷爪,代替自身為犧牲,向上天祈求甘霖!
這個消息,在如同煉獄般的大旱之年,如同一道驚雷,劃破了絕望的死寂。人們紛紛走出低矮的窩棚,拖家帶口,不顧烈日灼烤,從四麵八方湧向商丘西郊那片神聖的桑樹林。這片桑林,是商族祭祀天地祖先的傳統聖地,古木參天,雖因乾旱也顯得不如往年蔥鬱,但相比光禿禿的田野,依舊帶著一絲神聖的綠意。
短短幾日,一座由泥土夯築的巨大祭壇在桑林中央拔地而起。祭壇呈圓形,共三層,象征著天、地、人。祭壇周圍早已是人山人海。商族的族人來了,依附部落的民眾來了,甚至連一些聽聞消息、艱難跋涉而來的遠方部落的流民也來了。饑餓和乾渴折磨著每一個人,但此刻,他們的眼中卻燃燒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希望的光芒,是對那位甘願為萬民犧牲自身來祈雨的首領的無限敬仰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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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安靜地跪坐在滾燙的地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如同一片沉默的海洋。隻有壓抑的喘息聲和嬰兒偶爾虛弱的啼哭聲在空氣中飄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祭壇頂端那一小片空曠之地。
午時三刻,陽氣最盛之時。
祭壇之下,低沉而莊嚴的陶塤xun,古代陶製樂器)聲響起,如同來自遠古的歎息。緊接著,渾厚的青銅鐃nao,古代青銅打擊樂器)聲敲響,聲震四野,帶著洗滌心靈的肅穆。
湯的身影,出現在了祭壇之上。
他身上沒有象征首領權力的華麗服飾,隻穿著未經染色的粗陋麻衣,赤著雙腳,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踏上了滾燙的祭壇台階。烈日無情地炙烤著他裸露的脖頸和雙手。他的表情莊嚴肅穆,眼神清澈而堅定,仿佛承載著萬民的千斤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