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人”的筆與刀
洹水南岸,商王朝的青銅作坊如同一個永不熄滅的巨大火爐。濃煙滾滾,遮蔽了大片天空;錘擊銅塊的“鐺鐺”聲、熔爐鼓風的“呼呼”聲、工匠們粗糲的號子聲,日夜不息地喧囂轟鳴,連腳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震動。
作坊角落裡,砥娘正用一塊沾水的礪石,“唰啦唰啦”地打磨著一尊巨大青銅方鼎的邊角。汗水混著銅粉,在她年輕卻已顯粗糙的臉上淌出道道黑痕。她停下動作,疲憊地直起酸痛的腰,用胳膊蹭了把額頭的汗。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洹水北岸——幾天前,那座新落成的武丁王陵巨大的夯土台基,在暮色中投下濃重的陰影。一陣裹著涼意的風從北方刮來,掠過作坊灼熱的空氣,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
那是新翻泥土的味道?還是……幾天前那場盛大奠基禮殘留的氣息?砥娘的心頭莫名一緊。她下意識地低頭,手指拂過身前方鼎那冰冷、繁複、凸起的饕餮紋。這曾讓她驚歎不已、象征王權與神力的威嚴圖案,此刻在熔爐跳躍火光的映照下,那凸起的雙目和彎曲的角,竟隱隱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猙獰,仿佛正無聲地注視著這片被煙火籠罩的土地。她猛地縮回手,指尖冰涼。
通天地的甲骨
洹水北岸,王都宮殿區深處,一座高大卻略顯昏暗的殿宇內,氣氛與外界的喧囂或陵區的肅殺截然不同。這裡是商王朝溝通天地的核心——占卜之所。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煙火、陳年骨殖、以及某種奇特藥草燃燒後的特殊氣味。肅穆,神秘,甚至帶著一絲令人屏息的緊張。
殿中央,一個長方形的土坑燎祭坑)內,炭火正旺,發出“劈啪”的輕響,映照著四周牆壁上巨大的獸麵浮雕,光影搖曳,如同活物。坑邊,幾位身著素淨麻衣、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子正肅穆而立。他們是商王朝最核心的智囊與神意的代言人——貞人。其中一位麵容清臒、眼神沉靜如古井的中年貞人,名叫奚。他是貞人集團中的佼佼者,深得商王武丁信任。
奚的麵前,擺放著幾塊經過精心整治的骨料。一塊是碩大的牛肩胛骨,骨麵被刮磨得如同淡黃色的玉石般光滑平整;另一塊則是一片來自南方進貢的龜腹甲,背麵的鱗甲已被仔細刮削去除,露出致密光潔的甲橋部分即腹甲與背甲連接處),這是占卜的“標準稿紙”。旁邊的小木幾上,整齊地放著幾樣至關重要的工具:一把前端尖銳、截麵呈菱形的青銅鑽,一把刃口平直的青銅鑿,還有幾根頂端燒得通紅的硬木灼棒稱為“焌契”或“楚焞”)。最顯眼的,是一把打磨得異常鋒利的青銅刻刀,刃口在炭火光下閃著幽冷的微光——這是賦予神諭以永恒形體的“筆”。
“‘王田於敦,往來無災?’”一個稍顯年輕的貞人低聲念出今日需要占卜的首要事項。這是關於商王武丁明日去“敦”地田獵的吉凶。“‘敦’地前次有彘野豬)驚擾前導,王心有慮。”奚微微頷首,補充道,聲音低沉平穩。他伸出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異常乾淨的手指,輕輕撫過那片光滑的龜腹甲,感受著骨質特有的溫潤與堅硬。這是他與神靈溝通的媒介。每一次觸摸,他都心懷敬畏,仿佛能感受到龜甲中殘留的、來自遠古生靈的生命氣息。
“‘田於敦’,當用此龜甲。”奚選定了一片大小適中、甲橋寬厚的腹甲。他拿起那把青銅鑽。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微涼。他深吸一口氣,摒棄心中所有雜念,全神貫注於指尖的力道。
“滋——滋——”
鑽頭在堅硬的龜甲背麵穩穩地旋轉起來,發出輕微而持續不斷的摩擦聲。細密的骨粉簌簌落下。奚的手法極其穩定老練,如同最精密的機器。他先在龜甲背麵預先確定的卜問位置稱為“卜臼”)鑽出一個小小的、淺淺的圓窩稱為“鑽”)。緊接著,他換上了那把青銅鑿。
“嗒!嗒!嗒!”
力道稍重的鑿擊聲響起,短促而富有節奏。鑿尖精準地落在圓窩外側邊緣,一下,又一下,鑿出一個邊緣陡峭的棗核形凹陷槽稱為“鑿”)。鑽與鑿的位置、深淺、角度都極有講究。鑽窩較淺,是為“火路”;鑿槽較深且陡峭,是為了在灼燒時,使熱量更集中地作用於槽底最薄處,更容易產生裂紋。一個卜臼處,往往需要鑽鑿並施,形成“鑽鑿組”。奚的動作行雲流水,如同在演奏一曲無聲的祭樂。汗水從他專注的額頭滲出,沿著太陽穴滑落,他卻渾然不覺。完成一組後,他對著光線仔細檢查鑽鑿的深度和形態,確保萬無一失。這塊龜甲上,他一共精心鑽鑿了三組卜臼,對應著“田於敦”、“往來”、“無災”三個核心卜問點。
火中問鬼神
一切準備就緒。殿內氣氛更加凝重,落針可聞。所有貞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奚和他麵前那片鑽鑿好的龜甲上。
奚拿起一根已經燒得通紅、尖端發出耀眼橘紅色光芒的硬木灼棒焌契)。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映紅了他沉靜的臉龐。他屏住呼吸,將灼棒滾燙的尖端,穩穩地、精準地抵在了龜甲背麵鑿槽的底部邊緣處!那裡是最薄、最脆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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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
一股青煙瞬間騰起!伴隨著一聲尖銳、清脆、如同玉器崩裂般的“噗”聲!灼棒尖端與堅硬龜甲接觸的瞬間,巨大的熱量在極小的點上爆發!
就在這青煙騰起、脆響發出的電光火石間,奇跡發生了!
龜甲正麵即光潔平滑、準備用來刻字的那一麵)對應於灼燒點的位置,赫然爆裂開一條清晰的裂紋!這條裂紋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呈現出奇特的形態:它以一個灼點為起點兆枝),向兩側裂開一個微小的“枝丫”兆乾),整體形狀如同一棵小樹,或者一個微型的“卜”字!這便是溝通天地的關鍵——卜兆!
“兆成!”旁邊的貞人低呼一聲,語氣中帶著敬畏。
奚迅速移開灼棒,動作快如閃電。他顧不上灼棒的高溫帶來的灼痛感這是貞人手上常見的印記),立刻俯身,鷹隼般銳利的視線死死盯住龜甲正麵剛剛綻開的那條新鮮卜兆!炭火的光映照下,兆紋的走向纖毫畢現。他仔細觀察著兆枝主裂紋)的長度、粗細、彎曲度,觀察著兆乾細小分支)的數量、分叉的方向……每一個細微的差彆,都可能是神靈給出的不同答案!
時間仿佛凝固。奚的心臟在胸腔裡有力地跳動著,每一次搏動都清晰可聞。解讀兆紋是貞人最重要的能力,也是風險最高的時刻。卜兆的吉凶,直接關係到商王的決策甚至王朝的命運,容不得半點閃失。他必須調動畢生所學和經驗,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田於敦’之兆……”奚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殿宇中,“兆枝挺直,乾微左傾……此兆……‘引吉’!雖有微疵指乾左傾預示可能有小驚擾),然大勢順遂,天神允諾,此行必有所獲,往來無大災!”
殿內凝重的氣氛仿佛瞬間鬆動了一些。旁邊的貞人們紛紛點頭,小聲交流著:“奚兄判得精準。”“兆紋明晰,確是吉兆。”
刀鋒下的永恒
神意已明,接下來,便是將這神聖的溝通永久鐫刻於甲骨之上,成為指導現世的記錄與憑證。
奚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片已經顯現了神聖卜兆的龜甲。正麵光潔的甲橋上,那條新鮮的兆紋如同神之手剛剛畫下的印記。他拿起那把鋒利的青銅刻刀,刀柄溫潤,刀鋒冰冷。這一刻,他不再是單純的通神者,更是掌握著“書寫”權力、為曆史定稿的史家。
他微微調整呼吸,讓手臂穩如磐石。刻刀尖輕輕點在龜甲兆紋上方預留的空白處。刀尖入骨,發出極輕微的“沙沙”聲。
“‘癸巳卜,奚,貞:王田於敦,往來無災?王占曰:吉。允獲鹿二、雉十。’”
每一筆,奚都傾注了全部心神。青銅刻刀在他手中,時而如利錐直入——豎畫刻得挺拔有力;時而如柳葉輕拂——橫畫刻得平直勻稱;時而又需扭轉手腕,刻出彎曲轉折的線條如“鹿”、“雉”字中的部分)。刻字是真正的力氣活,更是精細活。龜甲骨質堅硬異常尤其是經過整治烘烤後),又需在極為有限的空間內刻畫出複雜多變的象形文字。刀刃必須絕對鋒利,手腕的力道必須控製得恰到好處,重一分可能崩裂甲片,輕一分則無法留下清晰的痕跡。奚的額角再次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緩緩滑落,滴在冰冷的甲骨上,瞬間湮滅,不留痕跡。他專注的眼神,銳利得如同他手中的刻刀,仿佛在雕刻的並非冰冷的骨頭,而是時間的脈絡本身。
他首先刻下占卜的日期癸巳日)。接著刻下主持占卜的貞人名——“奚”!這是他個人身份的確認,更是對這份神諭真實性的背書。然後是最核心的卜問內容:“王田於敦,往來無災?”王去敦地打獵,來回路上沒有災禍吧?)。緊隨其後的是占卜得出的兆象吉凶判斷貞辭:兆紋顯示吉)。為了體現最終決策的權威,他還要刻上商王武丁親自審視卜兆後得出的最終結論王占辭:“王占曰:吉”)。最後,當田獵結束後,還需要補刻上驗證的結果驗辭:“允獲鹿二、雉十”——果然捕獲兩頭鹿、十隻野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