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過程漫長而艱辛。刻刀在骨頭上艱難行進,發出持續不斷的“嚓嚓”聲。刻錯一筆,就可能前功儘棄,甚至被視為對神靈的不敬。奚的精神高度集中,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了他、手中的刀、和這片承載著神諭與王命的龜甲。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手臂因長時間保持高度緊張而酸痛僵硬,但他刻下的每一筆、每一畫,都力求精準、清晰、有力。那些在火光下逐漸顯現的甲骨文字——或如人形“王”字),或如奔跑的鹿“鹿”字),或如展翅的鳥“雉”字)——帶著原始的圖形力量,卻已具備了成熟的文字表達邏輯。它們不僅僅是記錄,更是穿透三千年時光的符咒,將商王的意誌、貞人的智慧、神明的啟示,以及一個時代的呼吸,永恒地封印在這片小小的龜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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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下的暗流
幾天後,武丁王果然帶領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前往敦地田獵。旌旗招展,車馬轔轔,王室貴胄們興致高昂。
然而,這場被卜兆預示為“吉”的田獵,卻並未如預想般一帆風順。
狩獵隊伍深入山林,追逐獸群正酣之時,異變陡生!
“吼——!”
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撕裂了山林間的喧囂!一頭體型異常龐大、獠牙猙獰如匕首的野豬王,不知從何處狂暴衝出!它顯然是受到了大規模圍獵的刺激和被驅趕幼崽的憤怒,雙目赤紅,如同燃燒的炭火,徑直朝著隊伍最前方、商王武丁所在的車駕猛衝過來!其勢如雷霆萬鈞,沉重的蹄爪踏在地上,仿佛連大地都在顫抖!
護衛在武丁車駕旁的甲士們大驚失色!
“護駕!護駕!”
“快!擋住它!”
青銅戈矛倉促間迎向這發狂的巨獸!但野豬王皮糙肉厚,衝鋒的勢頭更是猛烈無比!“哢嚓!”一聲脆響,一根刺向它頸部的青銅矛竟被它堅硬如鐵的頸骨生生撞斷!沉重的戰車被這龐然大物劇烈地撞擊,發出令人牙酸的木頭斷裂聲!拉車的馬匹受驚嘶鳴,前蹄高高揚起!車上的武丁一個趔趄,若非左右眼疾手快緊緊攙扶,幾乎要被巨大的慣性甩出車外!場麵頓時一片混亂!
雖然訓練有素的甲士們最終亂箭齊發,將這凶悍的野豬王射成了刺蝟,避免了一場可能的慘禍,但武丁王的興致已被徹底敗壞。他陰沉著臉,看著那隻倒在血泊中的巨大獵物和被撞壞的車轅,以及驚魂未定的隨從,眼中怒火升騰。
“吉兆?!”武丁的聲音冰冷,帶著壓抑的怒氣,目光如刀子般掃過身邊負責此次田獵占卜事宜的隨行官員,“這就是貞人們卜出的‘引吉’?‘無大災’?!”他指著那一片狼藉,“若非護衛得力,寡人今日……”
隨行官員冷汗涔涔而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王息怒!貞人所卜,兆紋確為‘引吉’,或有小驚擾……臣萬死!這就命人徹查占卜之貞人!”
“哼!”武丁重重拂袖,不再看那獵物,轉身登上備用的車駕,語氣森然,“回宮!奚……讓他來見寡人!”
消息如同寒流,迅速傳回了洹水之濱的占卜大殿。殿內炭火依舊,卻驅不散驟然降臨的寒意。
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殿內隻有他和王座上的武丁。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引吉’?‘無大災’?”武丁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重若千鈞,敲打著奚的耳膜和心臟,“奚,你是寡人最信賴的貞人。敦地之兆,你親判其吉。今日寡人險遭不測,車駕損毀,王駕受驚……你作何解釋?!難道天神之意,竟有謬誤?還是你……解讀有誤?!”
冷汗瞬間浸透了奚的麻衣內襯。他能感覺到背上針刺般的目光。解讀卜兆,本就有玄奧之處,兆紋的細微差彆,不同貞人的理解或有不同。“引吉”本身也包含“雖有不足但整體吉利”的意思,那小驚擾應驗在野豬衝撞上,嚴格來說,並未判斷錯。但……衝撞的是王駕!這性質就截然不同了!這就是滔天之禍!
辯解?強調卜兆解讀的複雜性和“引吉”的本意?在剛經曆過驚嚇、餘怒未消的王者麵前,任何解釋都可能被視為推諉甚至褻瀆!奚的喉嚨發乾,後背的冷汗變得冰涼。他深知貞人地位雖尊崇,但王權才是最終主宰。一個不慎,不僅自身難保,整個貞人集團都可能受到牽連。
“臣……惶恐!”奚深深俯首,額頭幾乎觸碰到冰冷的地麵,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天神垂兆,明示大體無虞。然臣……學藝未精,未能深諳其中‘微恙’之險峻,致使王駕受驚,臣……罪該萬死!懇請大王責罰!”他選擇了最穩妥的方式——把責任攬在自己“學藝不精”上,而非質疑卜兆本身或王者的感受。這是保全神諭權威,更是保全自己和整個貞人群體的唯一生路。
武丁冷冷地盯著伏在地上的奚,沉默良久。殿內隻能聽到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那沉默如同巨石,壓在奚的心頭。
“……罷了。”終於,武丁的聲音再次響起,怒氣似乎平息了些許,但威嚴更甚,“天神之意,博大精深。念你往日儘心,此次寡人受驚,亦有護衛疏忽之過。然你解讀之責,不可推脫。”
“謝大王寬宥!”奚心中巨石稍落,但心弦依舊緊繃。
“那片甲骨何在?”武丁忽然問道。
“尚在占卜殿,待刻驗辭。”奚小心回答。
“記住,”武丁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刻錄之時,務必……嚴謹。”那“嚴謹”二字,咬得極重。他不需要多言,意思已昭然若揭:那片記載著“田於敦,往來無災?吉。”的甲骨,其上的驗辭該如何刻寫,還需要明說嗎?
“……臣,遵旨。”奚的頭埋得更低了。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和無力感。他仿佛看到了那把青銅刻刀,不再僅僅是在龜甲上刻字的工具,更像是懸在神諭之上的……王權之刃。它不僅能刻下真相,也能……“修正”真相。
奚回到存放甲骨的偏殿,獨自一人。他顫抖著捧起那片龜甲。正麵,“田於敦,往來無災?王占曰:吉。”的字跡清晰可見。卜兆紋路依舊赫然在目。他拿起那把熟悉的青銅刻刀,冰冷的觸感讓他指尖一顫。他需要補刻上驗辭——本該如實記錄野豬衝撞王駕之事。
然而……
他的手懸在半空,遲遲無法落下。眼前閃過武丁冰冷的眼神,耳邊回響著那“嚴謹”二字。刻刀仿佛重逾千斤。
最終,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還是重重地落下了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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