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欽差督察組”的成立,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江南平靜的湖麵,激起了滔天巨浪。
然而,這巨浪雖高,卻未能衝垮那座由千年士紳利益構築的堅固堤壩。
過了兩個月,崇禎很快便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千年以來形成的士紳集團所擁有的韌性與智慧,以及那張遍布南方的、無形而又堅韌的巨網。
猛虎可以震懾一方,卻無法輕易摧毀盤根錯節的整片森林。
在皇帝的嚴令下,禦史台確實加派了大量監察禦史南下,由禦史中丞呂好問總領其事。
呂好問乃是朝中公認的清流名臣,為人品行端方,熟讀經史,寫得一手好文章。
然而,這位清流領袖,卻缺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魄力。
他習慣於在規則之內引經據典,進行溫和的規勸與彈劾,卻從未經曆過,也不擅長應對這種近乎於掀桌子的酷烈鬥爭。
更致命的是,呂好問派下去的禦史們,本身就是問題的一部分。
大宋科舉取士,江南文風鼎盛,禦史台裡十有五六的年輕禦史,本身就是江南士族出身。
讓他們去清查自己的宗族、姻親、同窗、師長,無異於讓他們自己割自己的肉。
於是,一幕幕荒誕的場景在南方各地上演。
監察禦史們下到地方,無不受到當地士紳“熱烈”的歡迎與“全力”的配合。
官府要丈量土地,他們便主動引路。
但拿出的地契和魚鱗圖冊,早已被篡改得天衣無縫。
無數良田被化整為零,寄於早已作古的族人名下,或乾脆變成了“寺產”、“學田”,成了連禦史都輕易動不得的“公產”。
禦史們對此心知肚明,卻往往在酒酣耳熱的宴席與厚重的“程儀”麵前,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最終在奏報上寫下“民風淳樸,官民鹹安”的粉飾之詞。
商稅的征收更是舉步維艱。
海商們利用與官員盤根錯節的姻親關係,手中的“公憑”真假難辨,一船的貨物,報關的不足十分之一。
內陸的鹽、茶、酒等專賣行業,則被各種“公使庫”的名義所籠罩,明明是私人商鋪的巨額交易,賬麵上卻成了官府的正常采買,稅款流失得無影無蹤。
呂好問坐在京城,看著各地遞上來的、幾乎如出一轍的、毫無營養的奏報,愁得頭發都白了幾根。
他知道下麵問題重重,卻抓不到任何實質性的證據。
禦史台沒有皇城司那樣的特務機構,也沒有“先斬後奏”的權力,呂好問隻能一次次地寫信,言辭懇切地規勸地方官要“體察聖意”,其效果可想而知。
最終,清查土地與商業稅改的核心工作,在江南士族這種“軟抵抗”麵前,詭異地陷入了停滯。
整個南方的改革,就像一拳打進了棉花裡,看似聲勢浩大,卻處處受阻,收效甚微。
消息傳回京城,朝堂之上,暗流再次湧動。
這場改革的最高負責人,中書省左丞相李綱,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矛盾的焦點。
“陛下!”
戶部侍郎黃潛善率先出列彈劾。
他與李綱素來不睦,此刻抓住了機會,言辭犀利如刀:“李相公主持土地清查、改革商稅已逾半年!半年來,國庫非但未見增收,反而因加派禦史、增設條文,開銷劇增!”
“如今國庫空虛,軍國大事急需用度,李相公卻遲遲拿不出成效,臣以為,其才具已不足以擔此重任!”
“臣附議!”
侍禦史張浚緊隨其後。
他年輕氣盛,素有清名,卻也與李綱政見相左。
“李相公之策,操之過急,致使江南人心惶惶,商旅不通,百業凋敝!此非富國之道,實乃亂國之源!長此以往,國庫未盈,民生已困。”
“懇請陛下罷黜李綱,另擇賢能,以安天下!”
黃潛善與張浚二人,一唱一和,將改革停滯的所有責任,都歸咎於李綱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