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千裡之外,金國遼陽府。
城南,黑風堡。
這座用黑石和夯土壘成的戍堡,像一顆頑固的石子,被丟棄在遼闊而荒涼的平原上。
堡內,四十歲的女真老兵完顏石頭,正和幾個同袍,圍著一麵破損的牛皮鼓當桌子,就著一碟鹹得發苦的魚乾,喝著劣質的“悶倒驢”。
酒是酸的,魚是臭的,但對他們這些被遺忘在遼東的老兵來說,這已是難得的享受。
完顏石頭的左腿有點跛,是十年前在太原城下被宋軍的床弩擦傷留下的後遺症。
每到陰雨天,那條腿就鑽心地疼,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啃食他的骨頭。
“喝!喝!”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同袍,名叫完埋汰女真名音譯,意為“鐵疙瘩”),喝得滿臉通紅,大著舌頭吹噓。
“想當年,俺跟著翰王完顏宗翰)南下,兵臨那南朝的東京城下!嘿,那城的牆是高,可那城裡的兵,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看見咱們大金的龍旗,就尿褲子!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
“可不是嘛!”旁邊一個二十出頭的新兵蛋子,叫完顏小狼的,滿臉崇拜地附和:“俺聽俺阿大爹)說,那時候,咱們一個女真勇士,能追著一百個南蠻子砍!”
“哈哈哈,那都是老黃曆了!”完埋汰得意地拍著胸脯,“現在的南蠻子,更不行了!聽說燕雲十六州還在咱們手裡攥著呢,他們連個屁都不敢放!”
堡內,年輕的士兵們被這番話鼓動得熱血沸騰,仿佛大金的鐵騎依舊天下無敵。
他們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燕雲在握”,不過是朝廷為了穩定軍心,編造出來的謊言。
他們更不知道,眼前的這幾個老兵,早已被南朝的軍隊,嚇破了膽。
完顏石頭隻是沉默地喝酒,渾濁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波瀾。
他親身經曆過那三次,足以改變他人生的“南征”。
第一次,確實如完埋汰所說,那是他第一次上戰場,跟著翰王,一路打到了宋人的都城東京開封府。
那時候的宋軍,在他眼裡,就是一群待宰的綿羊,他們穿著華麗的盔甲,卻連刀都握不穩。
那一戰,完顏石頭砍了三個人的腦袋,得了一匹馬的賞賜,得意非凡。
第二次,是大金再次南侵,一開始也順暢得很,他們輕鬆打到了黃河邊。
可是,從那時候起,一切都變了,他發現,那些“綿羊”,不知何時,長出了鋒利的犄角。
宋軍開始主動出擊,一次又一次,尤其是在淮河邊上,那場三天三夜的血戰,宋軍像瘋了一樣,從四麵八方湧來,大金引以為傲的騎兵,在泥濘的河灘上,成了火銃的活靶子。
那一戰,完顏石頭所在的千人隊被打殘了,險些全軍覆沒,他拚死才逃了回來,也是在那次敗退後,才隱約聽說,大金,似乎是丟了燕雲十六州。
而第三次,則是徹底的噩夢,那是四年前,宋軍主動北伐,破了榆關,一路打到了錦州。
完顏石頭作為援軍,被調去救援錦州,在大淩河,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眼看到了大宋最精銳的部隊,嶽家軍。
完顏石頭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黑色的鐵甲,黑色的戰馬,黑色的旌旗,數萬人的軍隊,在衝鋒時,除了沉重的馬蹄聲和盔甲的碰撞聲,竟沒有一絲多餘的呐喊。
他們如同一道黑色的、沉默的鐵流,冰冷、無情,輕易地撕碎了金軍最精悍的“鐵浮屠”和“拐子馬”。
甚至看到自己曾經敬若神明的萬戶長,一個照麵,就被一個手持雙錘的宋軍小將砸成了肉泥。
金軍崩潰了,前所未有的大潰敗。
那一戰,他們敗得毫無懸念,敗得心服口服。
完顏石頭所在的部隊,甚至連跟對方交手的勇氣都沒有,隻是遠遠地看著,然後便隨著人潮,一路向北潰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