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的時光是在油膩與重複中流淌的。
李薇很快明白了“洗碗雜工”的含義。那堆積如山的碗碟仿佛永無止境,剛清理完午市的,晚市的又洶湧而來。滑膩的洗潔精水浸泡得她指尖發白、起皺,偶爾被破損的瓷片劃破,傷口混著油汙,刺刺地疼。
她學著旁邊那個沉默寡言的幫廚大媽的樣子,戴上不合手的橡膠手套,將碗碟在渾濁的熱水她後來學會了調熱水)中衝刷,放入旁邊一個會噴出更熱水的古怪櫃子消毒櫃),聽著那轟鳴聲,感受著撲麵而來的蒸汽。
胖老板娘姓張,大家都叫她張嫂。人嗓門大,脾氣急,但心眼不算太壞。看李薇手腳雖慢,卻異常認真,從不偷懶,罵人的話便漸漸少了。隻是對她那身破爛古裝和赤腳依舊看不順眼。
“喂,那個……李薇是吧?”第三天下午,稍得空閒,張嫂拎來一個鼓鼓囊囊的、印著奇怪文字的布袋蛇皮袋),扔在她腳邊,“喏,找了幾件舊衣服,還有雙舊鞋,趕緊把你那身唱大戲的行頭換下來!看著礙眼!後院有個衝涼房,自己去收拾收拾,一股子味兒!”
李薇愣了一下,看著那布袋,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屈辱,但更多的是感激。她低低道了聲:“多謝……東家。”聲音依舊生澀。
她提著布袋,按照指示來到餐館後院一個狹窄、簡陋的小隔間簡易淋浴間)。裡麵有一個冰冷的、白色的瓷質蹲坑,和一個掛著奇怪蓮蓬頭金屬管。
她研究了半天,才勉強弄明白那旋鈕可以出水。冰冷的水兜頭淋下,凍得她一個激靈。沒有皂角,她看到牆邊放著一種有著怪異香氣、滑膩的塊狀物香皂),猶豫著,學著旁邊大媽平日洗手的樣子,用它搓洗身體和頭發。
洗去多日的汙垢和油腥,換上袋裡的舊衣服——一件洗得發白的、印著模糊卡通圖案的棉布t恤,一條略顯肥大的深色長褲,還有一雙硬邦邦的、鞋底有著奇怪花紋的塑料涼鞋。衣服上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陽光的味道,雖然粗糙,卻乾淨溫暖。
她濕著頭發,走出衝涼房,正不知該去哪裡,張嫂又風風火火地過來,塞給她一條乾毛巾和一把塑料梳子:“把頭發擦乾!像個女鬼似的!前廳收拾完了,把地拖了!”
李薇接過毛巾和梳子,默默走到前廳。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照進來,在地麵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大廳空無一人,桌椅被她之前擦試過,整齊地擺放著。
她拿起靠在牆邊的、帶著一個巨大布頭的長杆拖把),笨拙地開始拖地。動作依舊生疏,但卻一絲不苟。
拖到靠近櫃台的地方,她無意間一抬頭,整個人猛地僵住了!
就在櫃台側麵,一整麵牆壁,光滑如水麵,清晰地映照出一個人影!
那是什麼?琉璃?可世間哪有如此平整、清晰、毫厘畢現的琉璃?
她驚駭地後退一步,差點摔倒。穩住心神,她才戰戰兢兢地、一點點靠近那麵“琉璃牆”裝飾鏡麵)。
鏡子裡,清晰地映出一個少女。
濕漉漉的黑發披散在肩頭,臉色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和最近的勞累而顯得過分蒼白,下巴尖尖的。身上穿著那件古怪的、印著可笑圖案的短衫和肥大長褲,腳下是那雙難看的涼鞋。
但……那張臉。
眉毛細長,鼻梁挺秀,嘴唇因為緊張而微微抿著。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大而黑,眼尾微挑,此刻正帶著無比的驚愕和茫然,直直地回望著她。
這……是她?
李薇下意識地抬手,撫摸自己的臉頰。鏡中的少女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真的是她!
可為何……如此陌生?
在尚書府,她隻有一麵模糊的銅鏡,隻能看個大概輪廓。她知道自己容貌不差,像她那早逝的生母,也因此才更招嫡母嫉恨。但她從未如此清晰地、完整地看過自己的模樣。
鏡中的少女,褪去了繁複的釵環和綾羅綢緞,洗儘了鉛華與塵埃,穿著這異世最簡陋的衣衫,卻有一種洗淨後的清冽。那雙遺傳自生母的、曾被王氏罵作“狐媚子”的眼睛,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黑亮,帶著一種驚惶未定、卻又隱含著堅韌的複雜神采。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這是李薇,大周朝尚書府的庶女李薇,卻又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接受命運的李薇。
她穿越了時空,掙紮於生死,如今在這異世的底層,靠著雙手清洗碗碟換取溫飽。
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混雜著對過往身份的模糊,和對現在處境的認知。
“喂!發什麼呆呢!地拖完了沒?趕緊的,準備晚市了!”張嫂的大嗓門從後廚傳來,打破了這片詭異的寧靜。
李薇猛地回神,再看向鏡中,那少女眼中的驚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命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