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話音未落,坐在角落裡的朱溫,那雙半眯著的眼睛,倏然睜開了些許。
幽深的目光如同兩點寒星,精準地落在輿圖上那個標注著“濮州”的墨點上。
他的手指停止了摩挲玉帶,指尖在膝蓋上極輕微地敲擊著,節奏平穩,卻帶著一種深沉的算計。
濮州……李燁……魏博叛將……
朱溫的腦子如同最精密的算籌,飛速運轉。
天平軍朱瑄、朱瑾兄弟占據鄆、兗州,兵強馬壯,桀驁不馴,一直是他朱全忠東進山東、爭奪中原腹地的最大絆腳石!
這個憑空冒出來的李燁,占據濮州,恰如一顆釘子,楔在了天平軍勢力範圍的西側邊緣!
更妙的是,他與朱瑄兄弟毫無瓜葛,與魏博樂彥禎更是生死仇敵!
一個被各方輕視甚至敵視,卻又手握一座黃河渡口重鎮、急需外部支持的年輕悍將……這簡直是上天送給他朱全忠的一把絕妙的刀!
一把可以插入天平軍肋部,攪亂山東局勢,甚至為他火中取栗的利刃!
一抹極其隱晦、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意,在朱溫微黑的嘴角一閃而逝,快得無人察覺。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公允”和“遠見”,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克用兄所言,不無道理。”他先肯定了李克用,堵住了朱瑄兄弟可能的反駁,隨即話鋒一轉,“這李燁,能於絕境中崛起,確有過人之處。濮州雖小,然地處衝要,北扼黃河,西鄰我宣武,東接天平……”
他故意停頓,目光似無意般掃過臉色微變的朱瑄,“值此剿賊關鍵之時,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尤其是一個……可能牽製某些人精力的朋友。”
朱瑄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朱瑾更是怒目而視。
朱溫這話,分明是在暗示李燁可以用來牽製他天平軍!
朱溫恍若未見,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朝廷式微,藩鎮林立。多一個名義上心向朝廷的防禦使,總比多一個像孫儒那樣的流寇,於大局更為有利。依溫之見,與其輕言討伐,徒耗兵力,不如……”
他微微一頓,臉上浮現出那種標誌性的、仿佛人畜無害的敦厚笑容,“遣一使者,持節慰勉,表其忠義,許其暫攝濮州。一則安其心,示朝廷恩德;二則……亦可觀其行止,為我所用。”
“為我所用”四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像冰針一樣刺入朱瑄兄弟的心頭。
李克用聞言,獨眼中精光一閃,看向朱溫的眼神多了幾分玩味和警惕。
這朱三,果然滑不留手!
周岌、時溥等人則露出思索之色,覺得朱溫此言似乎更為穩妥老成。
朱溫說完,便又恢複了那副微眯著眼、仿佛事不關己的沉默姿態,隻是手指在膝蓋上的敲擊,節奏似乎輕快了一分。
他心中已定下計較:朱珍,備一份厚禮。
要快。
陳州城下,黃巢的“禦帳”內,濃重的藥味混雜著血腥氣,幾乎令人窒息。
曾經華麗的金線龍紋帳幔沾染著斑駁的汙漬,在昏黃的燭火下顯出破敗的灰暗。
黃巢枯槁的身形陷在寬大的、同樣顯得空蕩的“龍椅”裡,形銷骨立,唯有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燃燒著兩簇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釘在麵前粗糙的牛皮輿圖上。
陳州,那個如同跗骨之蛆般釘在他咽喉上的城池,已經被密密麻麻的黑色箭頭圍困了近一年!
“廢物!都是廢物!”
一聲嘶啞如夜梟的咆哮驟然炸響,震得燭火猛地搖曳。
黃巢枯瘦如雞爪的手掌狠狠拍在輿圖上陳州的位置,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猛地站起,身體卻因虛弱和暴怒而劇烈搖晃,華麗的龍袍下擺拖曳在冰冷的地麵。
“一年!整整一年!耗儘了朕的糧秣,流乾了朕兒郎的血!連陳州這堵破牆都啃不下來!要爾等何用?”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掃過帳中噤若寒蟬的幾員大將,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刮得人肌膚生疼。
黃思鄴、尚讓等將領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
他們深知,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衝天大將軍”,此刻已被陳州這座堅城和四麵八方湧來的藩鎮聯軍逼到了懸崖邊緣,那熊熊燃燒的不僅是怒火,更是走投無路的絕望與孤注一擲的瘋狂。
黃巢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
他的目光在輿圖上焦躁地逡巡,最終,像被烙鐵燙到一般,死死釘在了北方一個不起眼的點上,濮州!
那個名字,如同一根尖銳的毒刺,瞬間引爆了他心中積鬱的所有怨毒!
“李……燁!”
黃巢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嘶啞扭曲,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被螻蟻咬傷的屈辱感。
就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魏博叛將,這個該死的無名小卒!
竟敢斷他預留的退路!
奪了他視為命脈的黃河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