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城,肅殺中透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
李燁的安民榜文早已貼滿四門,墨跡在風中乾透,紙角微微卷起。
可街頭巷尾依舊行人稀疏,開張的鋪麵不足三成,緊閉的門窗後偶爾探出幾張驚魂未定的臉,旋即又飛快縮回。
市集上稀稀落落擺著些攤子,叫賣聲有氣無力,夾雜著孩童饑餓的啼哭。
空氣裡彌漫著灰燼、藥材和若有若無的腐臭氣味。
這座剛剛掙脫賊寇魔爪的城池,如同一個遍體鱗傷的病人,雖得了喘息,卻遠未恢複生機。
刺史府後堂,炭火在精銅獸爐裡劈啪作響,勉強驅散著屋內的寒意。
李燁的目光從攤在案幾上那卷濮州戶籍、田畝殘冊移開,投向窗外蕭瑟的庭院。
眉頭緊鎖,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紫檀木桌麵。
聲音篤篤,在過分安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都頭!”
人未至,聲先到。
粗豪的嗓門帶著掩飾不住的焦灼,是劉闖。
他幾乎是用肩膀撞開了虛掩的門扉,臉上滿是風塵和凝重。
“都頭!大事不好!剛清點完,心頭肉都在滴血!”
他喘著粗氣,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用力比劃著,“咱們從魏博殺出來的老兄弟,一路折損,如今隻剩下二百六十七個能喘氣的了!個個都是跟咱們刀山火海裡滾過來的鐵杆!可這剛招降的劉勳那幫孫子,烏泱泱一千三百四十五口!全他娘張著嘴等飯吃!”
他越說越急,額角青筋都暴了起來,聲音不自覺地拔高:“這還不算完!要守住濮州,要打仗,就得有家夥事兒!鎧甲!兵器!戰馬!哪一樣不是吞金獸?咱們從劉勳那破庫裡扒拉出來的那點家當,塞牙縫都不夠!給老兄弟們發餉都緊巴巴,更彆提養著那一千多張降兵的嘴,還要置辦軍械!兄弟們都在嚷嚷,再沒糧餉,彆說打仗,自家營裡就要炸鍋了!到時候……”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門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焦慮和恐懼,“咱們這點根基,風一吹就倒!彆說朱溫李克用,就是旁邊哪個不開眼的小鎮子派點兵來,都能把咱們連人帶城給掀了!這濮州城,咱們怕是坐不穩當啊!”
劉闖這番如同連珠炮般的急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了李曄的心頭。
那“二百六十七”和“一千三百四十五”兩個冰冷的數字,如同兩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他的肩頭,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糧餉!
鎧甲!
戰馬!
生存!
每一個詞都帶著沉甸甸的死亡威脅。
趙猛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魏博牙兵月俸約三貫,降卒按半餉算。二百六十七名嫡係加一千三百降兵,每月糧餉就需近兩千貫,這還沒算裝備。”
“安民榜文已下五日,城中依舊人心惶惶,市井凋敝。”李燁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兵甲可整,流民可募,然無糧餉則萬事皆休。柳、陸、陳、崔、孫、李、趙七家,盤踞濮州百年,根深蒂固,倉廩豐實。此七家不動,城中富戶便不敢輕動,民心亦難穩。”
他身後的趙猛抱臂而立,濃眉擰成了疙瘩:“都頭,這幫鳥大戶,一個個縮頭烏龜似的!要俺說,乾脆帶兵挨家‘請’他們來府衙‘敘話’!看他們還敢端著架子不?”
他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狠狠一劈,帶起一股風聲。
“胡鬨!”李燁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如刀,瞬間刺得趙猛氣勢一窒,“那是飲鴆止渴!我李燁立足濮州,要的是長治久安,不是竭澤而漁!若行此等抄掠豪強之舉,與黃巢何異?不僅濮州士紳離心,河南道諸鎮豪強亦會視我為寇仇!我等便真成了無根浮萍!”
拷餉這種事,後世有一個人做了,那個人叫李自成,後來敗得很慘!
這個教訓,李燁記得很清楚!
趙猛被訓得脖子一縮,訕訕地嘟囔:“俺……俺就是看著著急……”
“急不得。”李燁收回目光,語氣緩了緩,但眼神依舊凝重,“此七家,便是濮州之根脈。根脈不動,枝葉難榮。必須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拿出糧餉,與我共守此城。”
他重新看向窗外,庭院裡一株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搖晃,如同無數祈求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