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過潁州城頭,吹得火把獵獵作響,將眾將的身影在城牆上拉得忽長忽短。
葛從周提出的問題,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一萬一千三百多名俘虜,這不僅僅是一個數字,而是一萬一千三百多張要吃飯的嘴。
在這個人命比草賤、糧食比金貴的亂世,如何處置他們,是一個足以讓任何梟雄都感到棘手的問題。
城頭上一片死寂,隻有風聲呼嘯。
“咳。”趙猛清了清嗓子,粗大的手掌握著城垛,甕聲甕氣地開口,“主公,依我看,這些人……留著也是禍害。蔡州兵的悍勇,咱們都見識過。如今糧草本就緊張,養著他們,耗費巨大。萬一哪天在營中生亂,更是心腹大患。不如……效仿前人,一了百了。”
他說得含糊,但在場的人都聽懂了。“一了百了”,便是“坑殺”。
這四個字一出,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一些年輕將領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忍,但更多的人,包括高鬱在內,都選擇了沉默。
這是最直接、最有效,也最殘酷的辦法。
李燁的目光從一張張部下的臉上掃過,最後,他搖了搖頭。
“我非秦宗權之流。”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在夜風中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不行此不仁之事。”
一言既出,再無轉圜餘地。
趙猛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他了解主公的脾性,說一不二。
李燁轉向負責後勤的書記官,下達了一道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命令:“傳令下去,開倉。讓所有降卒,都吃上一頓飽飯。要熱的,要有肉。”
“主公!”書記官大驚失色,“我軍糧草僅夠月餘,若分予降卒,恐怕……恐怕撐不過二十日!”
“執行命令。”李燁沒有多做解釋。
他轉過身,憑欄遠眺南方那片沉沉的黑暗,那裡是蔡州的方向。
眾將看著他的背影,心中雖有疑慮,卻無人再敢質疑。
他們隱約感覺到,主公此舉,絕非簡單的婦人之仁。
潁州城外的俘虜營,與其說是營地,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囚籠。
上萬名降卒被繳了兵械,按百人一隊席地而坐,周圍是手持長槍、神情冷峻的忠義軍士卒來回巡視。
空氣中彌漫著絕望、恐懼和濃重的血腥味。
王章蜷縮在人群中,麻木地看著灰沉沉的天空。
他是個蔡州老兵,從軍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過慣了,可從未像這幾個月一樣,活得不像個人。
在蔡州城裡,軍糧斷絕,他們開始吃觀音土,啃樹皮,最後……最後開始吃“兩腳羊”。
他親眼見過同袍將餓死的百姓拖進營帳,也分到過那煮得爛熟、分不清來路的肉湯。
他吐過,哭過,最後還是為了活命,閉著眼咽了下去。
從那一刻起,他覺得自己的魂已經死了,剩下的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被俘之後,他沒有任何反抗的念頭,也沒有求生的欲望。
死了,或許是種解脫。
他和其他人一樣,靜靜地等待著屠刀落下。
然而,他們等來的不是屠刀,而是一陣誘人到骨子裡的香氣。
幾十口大鍋被抬了進來,鍋裡翻滾著濃稠的米粥,粥裡能清晰地看到大塊的肉。
士卒們抬著一桶桶冒著熱氣的肉粥,開始給他們分發。
所有俘虜都愣住了。
王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一碗熱騰騰的肉粥遞到他麵前時,他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吃吧。”分發飯食的忠義軍士卒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便走向下一個人。
斷頭飯?這是所有人心裡的第一個念頭。
給頓飽的,好上路。
可腹中的饑餓早已戰勝了恐懼。
王章顫抖著手接過陶碗,那溫熱的觸感讓他幾乎要哭出來。
他顧不上燙,將臉埋進碗裡,狼吞虎咽。
滾燙的米粥和肉湯滑過喉嚨,湧入空空如也的腸胃,一股久違的暖意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他吃得太快,嗆得直咳嗽,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周圍,一片呼嚕呼嚕的吞咽聲和壓抑的哭泣聲。
這些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悍卒,此刻被一碗肉粥徹底擊潰了防線。
吃完一碗,還有。
管夠。
王章連喝了三碗,撐得肚子滾圓,這才停了下來。
他靠著身邊的同袍,打了個飽嗝,一股肉香從胃裡返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