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六月,暑氣蒸人。
宣武軍帥府之內,氣氛卻比三九寒冬還要冰冷。
往日裡用來鎮紙的白玉獅子,此刻已碎成數塊,散落在朱溫的腳邊。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在議事堂內來回踱步,厚重的軍靴每一步都踩得地板發出呻吟。
堂下,一眾文武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刻意放緩,生怕一絲聲響引來滔天怒火。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朱溫的咆哮聲震得梁柱嗡嗡作響,他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球像要從眼眶裡凸出來。
“數萬大軍,連區區幾千個毛賊的影子都摸不著!讓他們在我的地盤上,在通濟渠上,來去自如。”
“放火,燒倉。”
“這是在打我的臉,是往我朱全忠的心窩子裡捅刀子。”
謀主李振坐在下首,麵色凝重,眼觀鼻,鼻觀心。
他知道,此刻的朱溫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任何勸慰的言語都隻會引火燒身。
他隻是默默地將一份份從滎陽、鄭州、中牟等地傳來的急報整理好。
每一份,都記錄著一處新的混亂,像一道道新增的傷口。
這些“河匪”狡猾得不似凡人。
他們從不攻擊重兵把守的堅城,隻專挑防備鬆懈的倉庫、船隊下手,快進快出,如水銀瀉地。
得手之後,立刻遠遁,絕不戀戰。
朱溫派出的數支追剿部隊,往往是趕到之時,隻能看到一片狼藉和直衝天際的餘燼。
這支敵軍就像一把看不見的刻刀,在朱溫引以為傲的河南腹地,精準、狠辣地切割著他的生命線。
“大帥。”
在朱溫劇烈喘息的間隙,李振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怒火無益。這支敵軍的目標明確,就是要癱瘓通濟渠,斷我西線大軍的糧道。”
“他們是李燁布下的‘陰謀’。”
“而李燁在東線的‘陽謀’,也同樣致命。”
朱溫停下腳步,那雙凶戾的眼睛死死鎖住李振。
李振毫不退縮,繼續分析道:“李燁在濮州集結重兵,看似要強攻汴梁,實則死死牽製了我軍主力。如今這支奇兵在後方作亂,我軍若不回防,陝州的丁會將軍三萬精銳,將因斷糧而不戰自潰。”
“若回防,則正中李燁聲東擊西之計,我軍將被他牽著鼻子走,疲於奔命。”
這是一個陽謀。
一個擺在台麵上,卻無法破解的死局。
朱溫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戲耍的巨人,空有一身神力,卻始終打不到那隻在耳邊嗡嗡作響的蚊子。
“傳令!”
朱溫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從牙縫裡擠出命令。
“命氐叔綜,領兵兩萬,即刻回援!”
“告訴他,把整個河南地界給孤翻過來,也要把這群老鼠給找出來,剁成肉醬!”
他又猛地轉向地圖,手指重重地戳在陝州的位置,指甲幾乎要將輿圖戳穿。
“傳令丁會、牛存節,固守待援!沒有孤的命令,不得再向關中前進一步!”
“糧草,孤會想辦法從陸路給他們運過去。”
命令下達,意味著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宏大戰略,被後院的這把火,硬生生按下了暫停鍵。
陸路運糧,成本、時間何止十倍於漕運?
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朱溫脫力般坐回帥位,看著滿堂垂首的將領,胸中鬱結的怒火緩緩消散,化為一股更深沉的寒意。
那個一直被他視為“黃口小兒”的李燁,那張始終掛著淺笑的年輕人的臉,此刻竟如夢魘般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不是忌憚。
這是一種被天敵盯上的戰栗。
……
與此同時,數百裡外的濮州,忠義軍帥府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痛快!他娘的太痛快了!”
趙猛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笑得滿臉的胡子都在亂顫。
“老子仿佛都能聽見朱溫那老賊在汴梁氣急敗壞的罵娘聲,賀德倫和劉知俊這兩個小子,乾得漂亮!”
堂上眾將一片哄笑,氣氛熱烈如火。
帥案之上,同樣鋪著一幅巨大的地圖,但上麵卻用一麵麵紅色的小旗,標注出了踏白軍每一次出擊的地點和輝煌戰果。
板橋倉的衝天大火。
漕運船隊的狼狽沉沒。
中牟武庫的滾滾濃煙……
每一個標記,都是插在朱溫心口上的一把刀。
李燁坐在主位,並未言語,隻是用杯蓋輕輕撥動著杯中浮起的茶葉。
水麵一圈圈蕩開的漣漪,如同他投向朱溫心湖的石子。
他眼中的笑意,比任何人的笑聲都來得更深。
軍師羅隱手持最新情報,對眾人道:“根據諦聽都傳回的消息,朱溫已從洛陽抽調大將氐叔綜,率兩萬兵馬回防河南腹地,全力搜捕我軍。其西進陝州的大軍,也已奉命停止一切行動,轉入固守。”
“哈哈哈,被咱們牽著鼻子走了!”葛從周撫須笑道,“主公此計,釜底抽薪,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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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燁放下茶杯,抬手虛按。
方才還喧鬨的堂內,霎時落針可聞。
“諸位。”
他的聲音清朗而有力,穿透每個人的耳膜。
“此戰之功,在於賀、劉二位將軍和三千踏白軍將士用命。但我們更要明白,此計為何能成。”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沿著那條蜿蜒的通濟渠緩緩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