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克一夜未眠。
他不是不想睡,是真的不敢。
隻要一閉上眼,觀星台上的景象就在他腦中炸開。
一邊,是氣息浩瀚如萬古陵園的新帝,正對著一道身影,行著近乎謙卑的君臣大禮。
另一邊,是那個遞給他五千兩報銷單的年輕仵作,神情淡然得像在問他“今天的午飯吃了沒”。
這兩幅畫麵反複衝撞,撞得他顱內嗡嗡作響。
五千兩白銀!
把他鄭克的官邸賣了,把他自己當了,都湊不齊這個數。
但這僅僅是錢的事嗎?
鄭克用最後一絲清醒的理智拷問自己,這不是。
這是那位陸先生,給整個大周皇朝開出的“診金”。
是救了國運一脈的“出診費”。
彆說五千兩,他就是要五萬兩,五十萬兩,也必須給!
還得笑著給,感恩戴德地給!
天色剛泛起魚肚白,鄭克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瘋了般衝進戶部尚書的府邸。
“老張!開門!救命啊!”
戶部尚書張居廉被從被窩裡薅出來時,還以為是哪路藩王打進了京城。
可當他聽完鄭克帶著哭腔的敘述,又親眼看到那張字跡清秀、內容卻足以讓神鬼辟易的報銷單後,這位掌管大周錢袋子的老人,手裡的熱茶盞“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碎裂四濺。
“精神……損耗費?”
張尚書顫抖著撿起那張紙,指尖抖得幾乎捏不住。
“工具磨損費……加班宵夜費?”
“他通宵驗屍,肚子餓了。”
鄭克的解釋虛弱無力,他感覺自己的魂魄也快被抽走,拿去給某本古書當養護耗材了。
張居廉徹底沉默。
他宦海沉浮四十年,什麼貪官汙吏、巧立名目的奏本沒見過?
可把拯救江山社稷的蓋世奇功,寫成這麼一份樸實無華的報銷單,還寫得如此理直氣壯、款項清晰的,他生平僅見。
這已經不是敲詐。
這是一種來自更高生命層次的、對世俗規則的漠視。
“國庫……國庫裡,耗子進去都得含著眼淚爬出來,出來時還得自己帶兩塊磚補牆。”
張居廉老淚縱橫。
“前些年連年征戰,早就把底子都掏空了。這五千兩,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彆說你的命了,我的命昨晚就差點沒了!”
鄭克一把攥住他的官袍袖子,雙眼赤紅。
“這是陸先生要的!是那位……那位新君都得躬身行禮的陸先生!你給還是不給!”
“給!砸鍋賣鐵也得給!”
張居廉猛地一拍大腿,眼神瞬間從絕望變得狠厲。
“傳我的話,把後宮今年新采辦的珠寶首飾,全給我拉去當了!還有,把那幾個親王郡王府上剛修好的園子,給我平了當菜地,罰沒的銀子充公!”
他目露精光,直接用上了陸羽報告裡的詞。
“就說……就說是陛下下的聖旨,要‘休養生息’,與民休息!”
鄭克愣住了,隨即對這位老友投去一個混雜著敬佩與同情的眼神。
到底還是管錢的,腦子就是比他這管刑獄的好使。
一個時辰後,陸羽府邸門前。
鄭克親自牽著一匹通體烏黑、四蹄卻白如踏雪的駿馬。
他身後,兩名戶部侍郎抬著一個沉重的黑漆木箱,箱子上麵,還小心翼翼地放著一個三層食盒。
鄭克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冠,上前叩響了門環。
門開了。
陸羽依舊是那身月白色的仵作服,仿佛剛洗漱完畢,發梢還帶著一絲水汽。
“鄭大人,早。”
“陸先生早!陸先生辛苦了!”
鄭克幾乎是九十度躬身,而後側開身體,露出後麵的“貢品”。
“您要的馬,這是從皇家禦馬監裡挑出的‘踏雪烏騅’,日行千裡,夜行八百,耐力冠絕天下。”
“您要的……費用,也一並帶來了,分文不少!”
他指了指那個箱子,又指了指食盒。
“還有您昨晚的……宵夜,卑職讓人備了京城‘福滿樓’剛出籠的蟹黃湯包和文火慢燉的魚片粥,給您補補身子。”
陸羽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匹神駿非凡的寶馬身上。
他繞著馬走了一圈。
然後伸出手,從馬的頭骨開始,一路向下,精準地觸摸著它的頸椎、肩胛、肋骨,指節不時在關節處輕輕敲擊,像是在傾聽內部結構的回響。
他甚至捏了捏馬腿的肌腱,最後還掰開馬嘴,仔細查看了牙口的磨損程度。
那套動作,行雲流水,精準得令人心頭發寒。
鄭克和兩名戶部侍郎的眼皮狂跳不止。
他們感覺陸羽不是在相馬,而是在……驗馬。
仿佛下一秒,這匹價值連城的踏雪烏騅就會被判定為“結構不合格”,然後被掏出解剖刀開膛破肚,寫一份詳細的屍檢報告。
“嗯,骨骼清奇,肌肉勻稱,核心肌群有力,牙口不錯。”
陸羽終於給出了結論,滿意地點點頭。
“是匹好馬,不出意外能活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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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克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感覺這匹馬總算是保住了它的“馬命”。
陸羽的目光這才移向那個箱子,隨口問道:“《逝者之書》的養護材料,高級魂木,準備了嗎?”
鄭克的身子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