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大堂內的血腥氣尚未完全散儘,儘管仆役們已經用清水反複衝刷,試圖抹去那觸目驚心的痕跡,但磚縫間隱約的暗紅,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鐵鏽味,以及那揮之不去的、屬於死亡與背叛的壓抑感,依舊縈繞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結束的那場殘酷清洗。
隨著元寶藏一聲令下,那些執行屠殺的甲士們,如同訓練有素的獵犬,迅速分成數股,沉默而高效地撲向城中那些“站錯隊”的官員府邸。哭喊聲、撞擊聲、零星的抵抗聲在貴鄉城的不同角落短暫響起,又很快歸於沉寂。權力的更迭,從來都伴隨著舊有秩序的崩塌與犧牲者的鮮血,這一次,亦不例外。
當這一切在暗中有條不紊地進行時,郡守府門前,卻上演著另一幕。一直閉目假寐、仿佛置身事外的鄭府君,此刻卻像是大夢初醒。他緩緩睜開眼,眼神中不再有之前的渾濁與逃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命後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他顫抖著雙手,親自解下了頭上那頂象征著隋室權威的進賢冠,動作緩慢而鄭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花白的頭發在寒風中顯得有些淩亂。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已經除卻官帽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官袍,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早已佝僂的脊梁,儘管這挺直帶著幾分勉強與悲涼。他看了一眼身後那些麵色蒼白、驚魂未定、最終選擇站在“左側”的官員們,聲音竟意外地恢複了幾分往日的沉穩,甚至帶著一種儀式般的莊重:
“諸位,隨老夫……去迎請魏先生,恭候高將軍王師吧。”
說罷,他率先邁步,走出了這座剛剛經曆血雨腥風的郡守府。剩餘的官員們互相看了看,默默跟上,組成了一支沉默而怪異的隊伍,浩浩蕩蕩卻又死氣沉沉地向著魏征下榻的驛館行去。
驛館之外,魏征早已得到了消息,提前命人灑掃庭除,敞開門戶,自己則肅立於大堂之內,神情平靜,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隊伍抵達驛館門前,鄭府君停下腳步,他整了整衣袍,無視周遭各異的目光,運足中氣,用一種與他年老體衰形象不符的、清晰而悲愴的語調,高聲宣讀那份早已準備好的、既是投降書也是自陳狀的文書:
“維大業十二年冬十二月丙寅,隋故武陽郡守鄭孝恭,再拜鑒將軍麾下:
朔風卷旌,凍雲壓雉。恭以陋質,忝守此郡五載。初受命時,河北猶稱樂土;今開牅而望,四野儘成蒿萊。去歲漕運絕於黎陽,今冬疫癘遍於閭裡。倉中秕糠已空三旬,營內箭鏃餘不滿千。士卒齧冰以潤唇,百姓燎椽而充灶。恭每巡城,見餓殍倚堞如立塑,聞幼啼咽雪若寒鴉,雖握隋室虎符,實裂肝腸。
將軍舉義魏縣,旌旗所指,凍土生春。郡內或恃冰堅而守,終見壘破血凝;或開郭門而迎,反得薪粟相濟。恭嘗讀《漢書》,知民為天心;近觀天象,見北辰搖墜。昔陳平解甲迎漢祖,賈複焚裳投光武,皆因識勢知時。今將軍仁聲先至,義旅後臨,恭敢執迷而累一城生靈?
謹遣郡尉奉:
郡縣輿圖七卷
武庫冊籍九牒
饑民簿十一萬口
殘部名冊二千
唯泣血以請:
一存文廟殘簡三千卷
二葬南北陣亡骸骨
三禁掠凍餒孑遺
恭今自除冠冕,素服跪獻郡璽於西門。若蒙矜宥,願為太平編氓;倘須明刑,請以首級謝罪。冰雪載途,伏惟鈞鑒。
隋銀青光祿大夫、武陽郡守鄭孝恭頓首泣血”
言畢,這位曾經的封疆大吏,手捧那方沉甸甸的武陽郡守大印,屈下雙膝,竟是要在驛館門前當場跪獻。
魏征豈能讓他真跪下去?他快步迎出,在鄭孝恭膝蓋將觸未觸地之時,穩穩地托住了他的雙臂,聲音清越而帶著安撫的力量:“鄭府君深明大義,撥亂反正,保全一城生靈,功莫大焉!高將軍雖暫未蒞臨貴鄉,然征,忝為將軍使者,謹代高將軍,接受府君及諸位之誠意!將軍聞之,必深感府君之德!”
他順勢將鄭孝恭扶起,接過那方冰冷的郡守大印,繼續道:“高將軍有令,入城之初,一切政務暫依舊製,各司其職,務使地方安堵,勿使百姓驚擾!待將軍駕臨貴鄉,再行論功封賞,量才錄用!”
這番話,既是定心丸,也是暫時的約束。既安撫了投降官員的情緒,也明確了權力暫時由魏征代行,並畫下了未來封賞的餅。
緊接著,魏征轉身,對身後一名親衛低聲吩咐了幾句。那親衛領命,立刻持著魏征的信物,翻身上馬,衝出城門,直奔城外三裡處駐紮的王雲垂部軍營。
城外領軍的是以沉穩細致著稱的校尉王雲垂。他早已得到高鑒密令,一切聽從魏征調度。接到入城命令後,他並未急於全軍湧入,而是先派遣數隊精銳斥候,沿指定路線快速偵察城內情況,確認主要街道、官署、武庫、糧倉無異常後,方才下令主力按預定方案有序開拔。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王雲垂部入城,展現出與尋常“義軍”截然不同的紀律性。軍隊排著嚴整的隊列,甲胄鮮明,兵刃森然,卻無一人喧嘩,更無一人脫離隊伍。他們按照事先分派好的任務,如同精準的齒輪般迅速嵌入這座剛剛易主的城池:
控製要津:精銳部隊第一時間接管四麵城門及城樓防務,原守軍被禮貌而堅定地替換下來,集中到指定營區看管。城內各主要街道路口,迅速設立崗哨,遊騎小隊開始不間斷巡邏。
接收武庫糧倉:另一部人馬持魏征手令及郡守府提供的冊籍,直接開赴武庫與各大官倉,清點封存所有軍械、糧秣、物資,派重兵把守,嚴禁任何人靠近。
安撫與戒嚴:入城士卒皆被告誡嚴格執行“不入戶、不擾民、不劫掠”的軍令。同時,王雲垂下達了宵禁令,日落後無故上街者,一律拘押。但對於市井百姓正常的生計活動,並未過多乾涉,隻是加派了維持秩序的兵力。
處置降兵:對於數量仍有近兩千的原郡兵,王雲垂采取了謹慎的分化策略。他下令,所有郡兵放下武器,於校場集合。隨後,按照名冊,將其中一半被認為相對可靠、或者家眷多在城內的兵卒,與王雲垂帶來的一半部隊混合編組,共同負責城內次要區域的巡邏和守備任務,並由己方軍官擔任主官。此舉既利用了降兵熟悉地形的優勢,也通過混編和監督防止其生變。而另外一半郡兵,則與王雲垂的令一半軍隊混合,在城外新建的營壘中集中駐紮訓練。
這一係列措施,雷厲風行卻又條理清晰,最大限度地減少了權力交接過程中的混亂與動蕩。當夕陽的餘暉再次灑在貴鄉城頭時,城牆上飄揚的旗幟已然更換,街巷中巡邏的士兵也換了麵孔,但城內的秩序,卻在一種高壓下的平靜中,迅速穩定下來。流血的夜晚已經過去,而新的秩序,正在血與謀略鋪就的道路上,艱難地建立起來。貴鄉,這座武陽郡的心臟,至此,徹底易主。
喜歡山河鑒:隋鼎請大家收藏:()山河鑒:隋鼎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