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過魏縣低矮的城垣,將校場上新卒操練的呼喝聲送出去很遠。然而今日,這慣常的聲響卻被縣衙大堂內一種更為熾熱、更為凝重的氣氛所籠罩。炭火在精銅盆中劈啪燃燒,蒸騰的熱浪扭曲了空氣,卻遠不及在座將領眼中那灼灼燃燒的火焰——那是野望,是戰意,是久被壓抑後終於看到裂隙的天光而迸發的渴望。
高鑒端坐於主位,身姿挺拔如鬆,麵容沉靜似水。他手中摩挲著一封才送達不久、墨跡猶新的絹書,目光緩緩掃過堂下濟濟一堂的班底。左側是以韓景龍、劉蒼邪、葛亮為首的軍中砥柱,甲胄未卸,征塵猶在,眉宇間是百戰餘生的悍厲與對新征程的迫不及待;右側,則是以魏徵為首新近彙聚的文吏謀士,雖袍服簡樸,神色間卻自有一股洞察時局的清明與審慎。
“諸位,”高鑒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炭火的劈啪聲,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剛剛確認的消息。楊義臣,已被那位遠在江都、醉生夢死的皇帝陛下,一紙詔書,召回洛陽了。”
堂內先是一寂,落針可聞。隨即,一股難以抑製的騷動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劉蒼邪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發出咯咯輕響;韓景龍深吸一口氣,虎目精光爆射;連素來沉穩的葛亮,嘴角也抑製不住地向上扯動。
魏徵撫須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果不其然”的了然,隨即接口,聲音清越,帶著他特有的冷靜分析:“主公,楊義臣這柄懸於我頭頂,隨時可能斬落的利劍,如今已被自毀。河北天穹,自此塌陷一角!此非僅為我魏縣一地之喘息,實乃天下格局變動之先聲!楊帝此舉,無異於縱虎歸山,放任河北群雄競逐。此乃天賜之機,若不能趁勢而起,席卷周邊,我等便不配立於這亂世,更愧對野馬川畔血染黃沙的數千英魂!”
他的話語,如同在乾柴上投入一顆火種,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情緒。
高鑒微微頷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懸掛於身後的那幅略顯粗糙、卻標注著山川城池的河北南部輿圖前。他的手指,精準而有力地點在了“武陽郡”的區域。
“玄成先生所言,正是我等心聲!”高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困守魏縣一隅,終是坐以待斃。唯有以攻代守,以戰養戰,方能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殺出一條生路!我們的目標,便是這裡——整個武陽郡!”
他的指尖在輿圖上劃過一個圈,將武陽郡下屬的縣城儘數囊括其中。
“然則,飯需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高鑒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我等新立,根基未穩,若貿然四處樹敵,引得多郡圍攻,便是取死之道。故而,此階段,兵鋒止於武陽郡界!”他重重一點郡界線條,“各郡太守,擁兵自保尚且不暇,郡兵無權亦無心跨郡作戰。此乃朝廷製度之弊,亦是我等崛起之隙!集中力量,吞並武陽,消化其地、其民、其糧,則根基可固,羽翼可豐!”
“主公英明!”魏徵立刻表示讚同,並補充道,“據斥候所探,武陽郡郡兵員額本就不足,連年征伐抽調,現存者多為老弱充數,戰力堪憂。郡丞元寶藏,非是雄才大略之輩,性多疑而怯懦。如今楊義臣這靠山已倒,他聞聽我軍‘勢大’說到此處,魏徵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顯然想起了那被誤傳的五萬大軍),首要之策,必是收縮兵力,固守郡治貴鄉,以求自保。此正是我軍席卷各縣,如風卷殘雲之大好時機!”
戰略方向已然明晰,高鑒不再猶豫,一道道命令如同流水般頒下,帶著鐵與血的氣息。
“劉蒼邪!”
“末將在!”劉蒼邪猛地站起,聲若洪鐘。
“命你部為前軍先鋒,整頓兵馬,檢修器械,隨時待命出擊!”
“得令!”
“韓景龍!”
“末將在!”
“新兵招募與操練,交由你總責。以老帶新,嚴苛操典,我要他們在最短時間內,能執戈上陣,見血不慌!”
“遵命!”
“葛亮!”
“末將在!”葛亮抱拳。
“遊騎哨探,範圍再擴百裡!不僅要緊盯貴鄉元寶藏動向,更要嚴密監控清河、汲郡、魏郡邊界!旦有風吹草動,六百裡加急來報!”
“喏!”
高鑒最後看向負責後勤與工造的將佐,語氣斬釘截鐵:“傳令全城!征調所有工匠,無論木匠、鐵匠、皮匠,集中所有可用之木料、鐵器、皮革!全力打造雲梯、衝車、鉤援,乃至簡易投石機!工期緊迫,我要在十日之內,看到一支能夠助我大軍攻克堅城的工兵隊伍!若有延誤,軍法從事!”
“是!”工造將佐額頭沁出細汗,卻不敢有絲毫怠慢,凜然領命。
會議散去,整個魏縣如同被注入強心劑的巨獸,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轟鳴著運轉起來。
城西的空地上,迅速立起了巨大的工棚。爐火日夜不息,將冬日的嚴寒驅散一空。叮叮當當的鐵錘敲擊聲、拉鋸伐木的嘶啞聲、工匠們急促的呼喝聲,交織成一曲備戰的金鐵交響。雲梯的骨架被迅速鉚合,衝車的巨木被工匠用墨線精準標刻,投石機的扭力繩索被反複浸油加固……空氣中彌漫著鬆木、焦煤與汗水的混合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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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場上,喊殺聲愈發震耳欲聾。新募的士卒在老兵嚴厲的嗬斥下,一遍遍練習著結陣、衝鋒、格擋。雖然動作仍顯稚嫩,隊列偶爾歪斜,但那一張張被寒風與汗水浸透的臉上,已漸漸褪去流民的惶恐,多了幾分軍人的堅毅與對未來的模糊期望。
與此同時,葛亮派出的遊騎,如同無形的蛛網,悄然撒向武陽郡四方。他們帶回的消息,不斷印證著魏徵的判斷。
郡治貴鄉城內,已是一片末日般的恐慌。郡丞元寶藏接到楊義臣被召還的正式通報時,當場跌坐於地,麵無人色。最後一點指望徹底破滅,而對那“五萬精銳賊兵”的恐懼,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神。
“快!快傳令!”元寶藏從地上爬起,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所有郡兵!所有!放棄外圍所有縣城,立刻、馬上撤回貴鄉!加固城防!多備滾木礌石!快啊!”
幕僚中有人遲疑:“府君,若棄守諸縣,豈非將錢糧人口儘數資敵?是否分兵……”
“分兵?分什麼兵!”元寶藏粗暴地打斷,臉上肌肉扭曲,“那高鑒有五萬大軍!分兵守城,就是被各個擊破!唯有集中兵力,固守貴鄉,或有一線生機!執行命令!”
這道堪稱愚蠢的命令,徹底斷送了武陽郡外圍諸縣的抵抗意誌,也等於將一塊肥美的肉,親手送到了高鑒的嘴邊。
劉蒼邪作為先鋒,率領兩個精銳營,輔以一千新卒,攜帶新打造的十架雲梯和兩架衝車,如同一股鐵流,率先撲向距離魏縣最近的繁水城。
繁水城頭,守軍不足三百,且多是臨時征發的民壯。縣令望著城外旌旗招展、甲胄森嚴的軍隊,尤其是那明顯不是流寇所能擁有的攻城器械,腿肚子早已轉筋。劉蒼邪甚至沒有進行勸降,直接下令攻城。
戰鼓擂響,聲震四野。弓箭手進行壓製性拋射,雖然準頭欠佳,但密集的箭雨依舊讓城頭守軍抬不起頭。數十名悍卒頂著盾牌,推動著沉重的衝車,一下下撞擊著不算厚重的城門,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與此同時,數架雲梯穩穩靠上城牆,身披雙甲、手持利刃的銳士,如同猿猴般攀援而上。
守軍的抵抗微弱得可憐。不到半個時辰,伴隨著一聲木料斷裂的巨響,城門洞開。劉蒼邪一馬當先,揮刀殺入城中。那縣令早已在親信護衛下,從北門倉皇出逃,卻被早已埋伏在外的葛亮遊騎候個正著,連同家眷一起,成了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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