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郡的官衙,如今成了太仆卿楊義臣臨時的行轅。燭火通明,映照著這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的老將,其鬢邊已有幾絲白發,也映照著攤在案幾上那仿佛帶著血腥氣的戰報——涿郡通守郭絢,兵敗長河,萬餘精銳或降或亡,本人亦被梟首。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憤怒與凝重。郭絢並非庸才,其麾下亦是朝廷經製之師,裝備精良,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敗得如此徹底,高雞泊賊寇的凶頑,尤其是那個竇建德用兵之狡詐狠辣,顯然超出了他之前的預估。剛剛因剿滅張金稱而帶來的一絲輕鬆,此刻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敗績衝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挑釁後的凜然殺機。
“高士達……竇建德……”楊義臣伸手握拳,重重砸在地圖上的“高雞泊”區域,眼神銳利如鷹隼,“倒是小覷了爾等。”
帳下將領分列兩旁,人人屏息垂首,不敢與他對視。空氣中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戰馬嘶鳴。良久,楊義臣緩緩抬起頭,聲音沉穩得聽不出絲毫波瀾,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決斷:“傳令三軍,原地休整三日,補充箭矢,檢修器械。三日後,拔營啟程。目標——高雞泊。”
他沒有咆哮,沒有怒罵,甚至沒有提高聲調,但那股久經沙場、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不怒自威的氣勢,卻讓帳內所有將領心頭一凜。他們明白,這位素以持重穩健著稱的老帥,此番是真真正正地動了雷霆之怒,決心要以泰山壓頂之勢,徹底碾碎這顆屢屢讓朝廷顏麵掃地、如今更折損他麾下大將的河北毒瘤。
“大帥,”一副將遲疑片刻,還是出列拱手,“賊寇新勝,士氣正旺,且高雞泊水域錯綜複雜,蘆葦密布,易守難攻。我軍是否……暫緩進軍,從長計議?”
“正因其新勝,必生驕矜懈怠之心。”楊義臣目光如電,掃過那名副將,也掃過帳內所有心存疑慮的麵孔,“張金稱驕狂無備而敗,郭絢輕敵冒進而亡。前車之鑒,血跡未乾,我輩豈能重蹈覆轍?”他話鋒一轉,語氣斬釘截鐵,“然,我非張、郭!賊寇所倚仗者,不過水泊地利與些許狡詐伎倆。本帥此番,當以堂堂之陣,步步為營,如巨蟒纏身,不求速勝,但求穩妥。大軍推進,步步為營,挖掘壕溝,建立壁壘,逐步壓縮其活動空間,焚毀其外圍葦蕩,斷其糧秣來源,疲其士卒心神。待其如甕中之鱉,糧儘援絕,銳氣儘喪,露出破綻之時,再施以致命一擊,方可竟全功!”
他的戰略明晰而冷酷,摒棄了一切冒險和僥幸,就是要憑借朝廷絕對的實力優勢,行陽謀碾壓之勢。隋軍這台龐大的戰爭機器,在楊義臣冷靜而堅定的指揮下,開始更為沉穩,也更為致命地運轉起來,森然的兵鋒,直指那片吞噬了無數官軍性命的綠色迷宮。
楊義臣大軍開拔、直撲高雞泊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幽靈,迅速傳遍了河北動蕩的土地,也如同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鉛雲,驟然籠罩了整個高雞泊。
主營大帳內,氣氛與前幾日慶祝大破郭絢時的喧囂判若兩地。美酒的餘香早已被緊張的汗味和隱隱的恐懼所取代。高士達踞坐在那張鋪著完整虎皮的大椅上,粗獷的麵容陰沉得能擰出水來,虯結的眉宇間鎖著深重的憂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聽著斥候一遍遍回報著楊義臣所部的規模、那精良的盔甲反射的日光、那如林的旗幟以及沉穩得可怕的行軍速度。那“楊義臣”三個字,仿佛帶著千鈞重壓,每聽一次,都讓帳內許多頭領感覺呼吸困難。畢竟,張金稱號稱十萬之眾,卻在楊義臣手下灰飛煙滅的景象,猶在眼前,如同噩夢般縈繞不散。
竇建德立於下首,麵色凝重,待斥候稟報完畢,他踏前一步,拱手沉聲道:“大王!楊義臣此來,非同小可!建德以為,當避其鋒芒,從長計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曆觀隋將,善用兵、知進退、能持重者,無如楊義臣!”竇建德聲音清晰而有力,一字一句地剖析著當前危局,“其人性情沉穩堅韌,用兵老辣周密,最擅以靜製動,後發製人,絕非張金稱之莽撞、郭絢之輕率可比!今其新滅張金稱,攜大勝之威而來,士氣、兵鋒、裝備皆處於巔峰狀態,其鋒銳不可當!我軍雖新勝郭絢,繳獲頗豐,然整體實力與之相比,無論兵力、訓練、器械,仍處絕對劣勢。若此時選擇正麵迎戰,無異於以卵擊石,徒耗精銳,恐有……覆巢之危!”
他提出了自己深思熟慮的策略,聲音帶著懇切:“為今之計,上策當是請大王效法上次段達來攻之初,引兵暫避,主力迅速撤入高雞泊深處,乃至更為險僻的百裡窪,憑借複雜水域與其周旋。同時,遣小股精銳,多設疑兵,不斷襲擾其糧道,截殺其斥候,疲其兵力,耗其糧秣。楊義臣大軍遠征,後勤補給線長,利在速戰。隻要我軍避而不戰,使其欲戰不得,空耗錢糧,坐費歲月。待其師老兵疲,銳氣儘失,士卒思歸,後勤難繼之時,我軍再以逸待勞,尋其破綻,乘間出擊,方可有一線勝機!若此時逞強硬拚,恐……恐非明智之舉,亦非公之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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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分析,入情入理,引經據典,充滿了對強大敵人的清醒認知和務實到近乎冷酷的態度。帳內不少頭領,如素來穩重的張得水、李清等人,皆微微頷首,麵露深以為然之色。就連一向與竇建德不甚和睦、性情火爆的孫雷,張了張嘴,看著高士達陰沉的臉色,終究也沒能立刻說出反駁的話來,隻是不甘地哼了一聲。
然而,高士達的臉色卻隨著竇建德的話語愈發難看。竇建德剛剛取得一場大勝,其聲威在軍中如日中天,隱隱有與他分庭抗禮之勢。之前孫雷等人若有若無的挑撥,早已在他心中埋下猜忌的種子,此刻正借著這股凝重的壓力悄然滋長,化作一片難以驅散的陰雲。竇建德這番“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言論,在他聽來,格外刺耳。尤其是最後那句“恐非公之敵”,更是像一根毒刺,狠狠紮入了他內心深處那根最為敏感、關乎權威與尊嚴的神經。
“建德何出此言!”高士達猛地一拍案幾,震得碗盞亂跳,聲音洪亮,試圖以氣勢驅散帳內彌漫的悲觀情緒,“楊義臣老匹夫,有何可怕?不過是楊堅老兒豢養的三姓家奴楊義臣本姓尉遲,楊堅將其納入皇室族譜並賜姓楊)!張金稱乃烏合之眾,內部傾軋,豈能與我高雞泊上下齊心、百戰精銳相提並論?郭絢小兒,亦是中了你的誘敵深入之計,咎由自取!如今我軍人馬俱備,士氣高昂,繳獲的官軍鎧甲兵器正好武裝兒郎,正該一鼓作氣,尋官軍主力決戰,以揚我軍威,震懾河北!豈能未戰先怯,望風而逃?如此行徑,豈不讓天下英雄恥笑我高士達是縮頭烏龜!”
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軀帶著一股草莽豪傑特有的彪悍與固執:“我意已決!就在這高雞泊之外,依托熟悉的地形,與那楊義臣老兒,堂堂正正決一死戰!讓他嘗嘗我河北兒郎的厲害,叫他知曉,這高雞泊不是他楊義臣想來就來的後花園!”
“大王!三思啊!”竇建德急道,臉上寫滿了焦慮。
就在這時,帳外親衛通報:“高鑒大統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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