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八年秋，金陵舊院。暮色初合時，十六樓燈火次第燃，秦淮河上畫舫如綴珠鏈。聚寶門內鈔庫街南，有“媚香樓”者，飛簷鬥拱，闌乾遍雕並蒂蓮。是夜，都知李貞麗方調教新選鬟妓習《牡丹亭》，忽聞頂閣轟然巨響，若巨木傾折！眾駭奔視，但見藏珍室鐵梨木門洞開如巨口，守閣啞奴仆地氣絕，頸間一線紅痕細於毫發。室內百寶格傾頹，獨失暹羅貢品“九鸞銜珠釵”。此釵赤金為骨，九鳳回環，鳳目嵌波斯火齊珠，傳聞燈下照影，能現霓裳羽衣舞。貞麗撫屍慟哭：“禍至矣！”
時值南京禮部侍郎徐縉宴請浙江巡按於樓中。聞變，徐縉擲杯冷笑：“宵小敢盜貢物！”即召應天府尹並錦衣衛鎮撫使圍樓搜檢。搜至西廂琴室，見窗欞浮塵有半枚織錦履印，長僅三寸，顯是女子弓鞋。更於焦尾琴底覓得寸許玄色鱗甲，緣附青苔腥氣。鎮撫使王焯拈甲變色：“此乃太湖‘烏鱗鮫’之甲！去歲蘇鬆巡撫壽屏失竊案，凶徒所遺鱗甲與此同源！”
忽聞東閣爆出淒厲慘呼。眾人破門，見花魁蘇小小蜷縮錦帳，麵無人色。其妝台菱花鏡麵，血書淋漓：“重九子時，燕子磯頭，以釵易人。”鏡前赫然供著半幅撕裂的月白杭綢肚兜——正是小小昨夜所著之物！王焯目視肚兜撕裂處：針腳細密處隱現金線回紋，乃蘇州“天工繡坊”獨門技法。徐縉撚須沉吟：“凶徒取釵留蹤，更劫紅粉為質，所圖非小！”
重九之夜，燕子磯頭驚濤裂岸。王焯率緹騎伏於礁岩，忽見江心浮起七盞蓮花燈，燈焰幽碧。一葉扁舟自燈陣中飄出，舟頭立玄衣人，戴昆侖奴麵具，懷中女子雲鬢散亂，正是蘇小小！“釵來！”玄衣人聲如鈍銼。王焯自岩後轉出，掌托鎏金匣：“先放人！”玄衣人嗤笑，袖中甩出飛爪扣住礁石，纜繩繃直如弦。但見其挾小小踏索疾行，衣袂翻飛若夜梟展翼。王焯擲匣於空，玄衣人淩空攫匣啟驗。金芒乍現刹那，小小忽抬纖指，疾點玄衣人曲池穴！此變陡生，玄衣人悶哼鬆手，金匣墜江。小小鷂子翻身，足尖點浪三縱，已躍至王焯身側。
“姑娘好身手！”王焯拊掌。小小撕破襦裙下擺，露出墨綠勁裝：“奴家本名蕭晚鏡，受雇護釵三年。”言未畢，江心玄衣人怒嘯震波，麵具炸裂——青麵虯髯，額角刺黥印“盜”字，竟是三年前被王焯親判流放瓊州的巨寇“翻江鼉”盧天霸！其手中九鸞釵幽光流轉，映得麵目愈獰：“狗官！某自毀容越獄，就為今日！”揚手間，江中突現十數道黑影，口銜分水刺破浪襲來！
岸上伏兵齊發弩箭，江麵頓成修羅場。盧天霸踏浪如履平地，分水刺直取王焯咽喉。王焯繡春刀橫斬，刀刺相擊火花四濺。小小自腰間解下銀鏈軟劍，劍花朵朵護住下盤。酣鬥間，盧天霸忽擲九鸞釵入江：“某寧碎此寶，不令歸官！”王焯目眥欲裂，撲身撈釵。盧天霸分水刺如毒蛇吐信，直貫其後心！小小驚呼，軟劍纏住刺身，刺尖距王焯背脊僅三寸。盧天霸猛拽鎖鏈，小小踉蹌前撲。江底陡升巨網，將二人裹如繭蛹，直沉江心！
王焯撈釵在手，釵身九鳳缺其一目。不及細察，盧天霸黨羽已蜂擁圍上。血戰至天明，殘寇儘殲，然江麵唯餘浮屍，不見盧蕭二人蹤跡。王焯撫釵長歎：“失此奇女子，吾之罪也！”
三日後，媚香樓閉門謝客。貞麗於小小妝閣暗格中，得半卷《璿璣譜》，乃前朝機關秘術。譜末朱批：“九鸞非釵，實為密鑰。鳳目藏圖，啟則大禍。”王焯取釵細觀，果見失目鳳首內嵌精鋼機括。啟之，絹圖寸許，繪孝陵衛崗子村地圖，一點朱砂標於荒祠下。徐縉見圖色變：“此乃太祖藏兵洞！若啟，則金陵震動！”
是夜，崗子村荒祠。王焯率死士掘地三尺，果見玄武岩巨門。門環刻八卦，乾位鎖孔恰合九鸞釵形。王焯插釵入孔，機括軋軋作響，石門洞開。洞內深不見底，腥風撲麵。忽聞陰惻笑聲自洞中傳出：“王鎮撫，彆來無恙？”盧天霸踏出黑暗，左目蒙黑罩，手中鐵鏈緊鎖小小脖頸！其身後影影綽綽，竟有倭寇浪人持刀侍立。“某與肥前島主聯手，十萬神機火銃儘在此洞！”盧天霸狂笑，“昏君嘉靖，合當斃命於此！”
王焯繡春刀出鞘：“爾等倭賊，敢窺神器！”浪人陣中躍出三忍者，十字鏢如蝗蔽月。王焯刀舞梨花，鏢矢儘落。盧天霸猛推小小撞向洞壁機括：“同歸於儘罷！”小小頸鏈忽斷，袖中射出峨眉刺，直取盧天霸獨目！盧天霸閃避間，王焯刀鋒已至，削其左臂。血噴如瀑，盧天霸厲吼觸動機括，洞頂巨石轟然塌落！
地動山搖中，小小扯王焯滾入側洞。巨石封死主道，倭寇慘嚎不絕。側洞幽深，石壁滲水成溪。行至窮處，見寒潭如鏡，潭心石台供玄鐵匣。小小撫匣落淚：“此乃家父遺骨。昔年工部侍郎蕭鳴遠督造藏兵洞，洞成之日被滅口，誣以通倭…”語未竟，潭水分裂，盧天霸血人般爬出，獨目赤紅：“某尋此匣二十年矣！”撲向石台，竟以斷臂砸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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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裂，黃綾包裹中並無骸骨，唯見半枚虎符並血書：“倭寇覬覦神器，吾假死設局。虎符可調孝陵衛，兒速獻朝廷。”盧天霸怔忡間，潭底突現漩渦，鐵爪飛索纏其足脛，直拽入寒潭！浪花翻湧片刻，複歸死寂。王焯悚然：“此潭有機關？”小小含淚搖首：“先父以身為餌，永鎮惡蛟…”
返城途中，遇倭寇殘部伏擊。王焯護小小血戰突圍，身中三箭。至聚寶門，追兵已至。小小奪虎符躍上城樓：“我乃蕭鳴遠之女！虎符在此，孝陵衛聽令！”守將見符跪地。城門千斤閘緩落，倭寇頭顱儘碎閘下。小小返身，見王焯倚雉堞含笑而逝，掌中緊握九鸞釵，鳳目血痕猶溫。
徐縉奏凱，帝敕建雙忠祠於崗子村。然小小不受封賞，自請出家雞鳴寺。剃度日，住持見其袖中九鸞釵寒芒流轉，歎曰：“情根未斷，何言皈依？”小小不語，引釵刺臂，血染袈裟。後住持收釵藏於浮屠地宮，偈雲：“寶匣封癡念，金釵鎮妄心。”
萬曆末年，地宮遭雷火。鄉人於瓦礫間拾得赤金釵，九鳳缺目，血沁入骨。有老妓見釵大慟：“此蘇娘子舊物！”遂供於媚香樓廢址。每風雨夜，過者猶聞樓中有軟劍破空聲，伴女子悲歌《玉簟秋》：“煙波碎，玉釵墜，半潭星月空垂淚。蛟龍睡，山河誓，一枕金陵，幾番興廢？瘞！瘞！瘞！”其聲嗚咽，繞梁三日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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