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宋仁宗嘉佑五年,汴梁春深。禦街兩側,青羅傘蓋如雲霞,珊瑚秤杆耀日華。其間有“瑞和香鋪”,門楣懸百年舊匾,字跡古樸凝重。鋪內檀煙嫋嫋,奇香彌漫,非尋常俗香可比,乃因張氏祖傳秘製龍涎香方獨步天下。少東家張延嗣,弱冠之年,眉目清俊,卻常倚朱漆櫃台,眼望窗外喧鬨市井,神思恍惚。其父張誠,鬢發已斑,終日伏於後坊調香,十指沾染深紫赭紅,如歲月刻痕。每見延嗣魂不守舍,輒蹙眉長歎:“香道貴乎專精,心若遊移,則芬芳易散矣!”
延嗣耳中何曾聽得入?坊間“快活林”賭坊喧囂如沸,早勾其魂魄。那賭坊門前,青石板被踩得油亮如鑒,出入者或錦衣華服,或鶉衣百結,唯眼神皆一般熾熱貪婪。延嗣初涉此道,尚知遮掩,隻敢攜十數文銅錢小試。然賭局如深沼,愈掙紮愈沉淪。銅錢漸儘,竟至偷竊櫃上散碎銀兩。一日被老掌櫃趙叟瞥見,趙叟素日沉穩,此刻亦驚得手中象牙算盤“啪嗒”落地,珠子四散如淚。
“少東家!此乃鋪中流水,豈可輕動?”趙叟顫聲道。
延嗣麵紅耳赤,支吾難言,狼狽而遁。
賭債如雪球,越滾越大。延嗣紅著眼,竟將鋪中整封紋銀裹入懷中。張誠察覺銀庫驟空,驚怒攻心,氣血翻湧,眼前驟然一黑,踉蹌扶住冰冷香櫃,喉頭腥甜,一口鮮血噴濺於剛製好的龍腦冰片上,殷紅刺目,如碎玉泣血。
“孽子!此乃祖業血脈所係……汝竟……”言未畢,張誠已頹然倒地。
延嗣倉皇歸家,隻見靈幡高懸,白燭垂淚,老父僵臥靈床,再無聲息。他雙膝一軟,跪倒塵埃,靈前鐵盆內紙灰被風卷起,如黑蝶亂舞,撲打其麵,竟不知痛癢。趙叟立於側,老淚縱橫,指其厲聲道:“老東家心血耗儘,皆因汝這敗家孽障!瑞和香鋪百年清譽,今毀於汝手!”
延嗣心中混沌,竟於悲戚中陡生狂悖之念:既已無路,何不孤注一擲?他竟趁夜色撬開密室鐵鎖,盜出那盛放龍涎香秘方的紫檀木匣,複入“快活林”,意欲以之抵債翻本。賭坊內烏煙瘴氣,骰子於青瓷碗中脆響,如敲骨吸髓。延嗣孤注一擲,匣子重重押在“大”字之上。開盅刹那,“幺、二、三”赫然在目!周圍爆出哄笑,如利刃剜心。那滿臉橫肉的莊家獰笑著抓過紫檀木匣:“張家秘方?歸爺了!小子,滾吧!”
延嗣如遭雷擊,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奔回香鋪。趙叟早已聞訊,立於門前,麵沉如鐵。待延嗣近前,趙叟忽自袖中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裁香銀剪,“嗤啦”一聲,竟將自身所著葛布長衫下擺剪斷一大幅!
“孽障!”趙叟聲如裂帛,“自今日始,你我主仆恩義,便如此袍!張家香火,亦斷於你手!速去!莫汙了百年老鋪清淨地!”
布片飄落塵土,如斷翅之鳥。延嗣呆立片刻,終於轉身,踽踽獨行,融入汴梁城如血殘陽之中。
自此,昔日張少東家淪為街衢乞兒。初時,尚能蜷縮於相國寺簷下,聞晨鐘暮鼓,嗅佛前檀香殘留,憶及自家鋪中馨芳,愧悔噬心。然饑腸轆轆,終難敵腹中雷鳴。一日風雪交加,餓火中燒,竟潛至城西荒廢小廟。見神龕前供著幾個乾癟粗餅,不顧一切撲去攫取,狼吞虎咽。
“阿彌陀佛!施主餓極,情有可原,然竊取佛前供奉,終是罪過。”一老僧悄然立於身後,聲如古井無波。
延嗣驚回首,口中餅渣噎住,滿麵羞慚。老僧觀其形容雖狼狽,眉宇間殘存一絲清氣,歎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敝寺後院缺一劈柴擔水之人,施主可願暫棲?”
延嗣絕處逢生,涕淚交流,伏地叩首:“願!弟子願!但求一簞食一瓢飲,洗心革麵!”
破曉即起,劈柴之聲震蕩寒寺;日暮方歇,水桶沉重壓彎脊梁。汗浸舊衫,掌心血泡疊生,磨成厚繭。偶有閒暇,延嗣常癡望寺外隱約可見的舊家方向。一日,於柴房角落拾得半冊殘破《香譜》,如獲至寶,就著昏黃油燈,以指蘸水,於冰冷地麵勾畫香料配伍之形。昔日父親殷殷教誨,趙叟諄諄點撥,字字句句,於清苦勞作中反芻愈明。昔日浮華,恰如檀香燃儘,唯餘此心內一點真味,於灰燼裡悄然萌蘖。
歲月如流,倏忽十載。延嗣隨老僧離了汴梁,輾轉至洛陽,於城南賃一小鋪,重操舊業,懸起“淨塵香坊”小小木匾。他深居簡出,終日埋首坊間。昔日張家秘製龍涎香雖成絕響,然十年磨礪,其技已臻化境,所製沉水、白檀、甲香,清幽醇正,迥異凡品,漸為識者所賞。
一日薄暮,鋪門將掩,忽有數騎駿馬踏碎街衢寧靜,駐足門前。為首乃一華服青年,眉目疏朗,氣度雍容,下馬入鋪,目光如炬,掃過架上諸香。
“店家可有上品龍涎?”青年開口,聲如金玉。
延嗣心頭猛震,強自鎮定:“龍涎稀世,小店僅有沉水、棧香數品,客官可願一觀?”
青年微露失望,仍取過一餅沉水香細嗅,忽而目露驚異:“咦?此香清冽透骨,尾韻甘醇悠長,火候之老到,竟不遜當年汴京瑞和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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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和張家”四字如針,刺入延嗣肺腑。他強抑波瀾,垂首道:“客官謬讚。小店粗陋,焉敢比肩百年名號。”
青年卻興致愈濃:“吾遍訪天下名香,此香實屬罕見。店家可否割愛十餅?另需上等棧香、甲香各五斤,配以薔薇露十瓶。吾乃蘇州織造府采辦,姓陳名瑜,欲進獻宮中貴人。”
延嗣暗驚,知遇大主顧,亦不敢怠慢,遂抖擻精神,精心揀選包紮。陳瑜付訖銀兩,臨行忽道:“聞店家製香手法頗似舊日張家路數,莫非有淵源?”
延嗣手一顫,香餅險些跌落,忙道:“天下香道,萬流歸宗,些許相似,不足為奇。”陳瑜目光如探燈般在延嗣臉上逡巡片刻,終未再言,策馬而去。然其眼中深意,令延嗣心緒難平,如沸鼎蒸騰。
陳瑜一去月餘。忽一日,其仆快馬馳回,神色凝重:“張師傅!我家主人急請!前次所購之香,貴人甚喜,然府中有位姨娘新得此香,用後竟致胎動不安!主人焦灼萬分,特請師傅速往查驗!”
延嗣如墜冰窟,冷汗涔涔而下。他深知此乃滅頂之災,縱使傾儘黃河之水亦難洗清。然事已至此,唯有麵對。當即收拾藥囊香具,隨仆星夜兼程,奔赴蘇州。
入得陳府,氣氛肅殺。陳瑜麵色鐵青,引延嗣至內室。但見一美婦臥於錦榻,麵色蒼白,腹痛呻吟不止。案上博山爐內,青煙嫋嫋,正是延嗣所製沉水香。延嗣趨前,先屏息細辨空中氣息,複取爐中香灰,指尖撚開,湊近鼻端深嗅,又取少許入口輕嘗,眉頭緊鎖。
“如何?”陳瑜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