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閶門外,玄妙觀前,市聲如沸。卯時初刻,天色微明,碾玉坊內琢玉聲如碎冰,碎錦堂前織梭穿梭似急雨。其間顧氏裱畫鋪,匾額半舊,字跡微黯,隱透古意。鋪主顧少棠,年方弱冠,眉目清朗,十指修長若竹節。俯身案前,調弄青花粗瓷盆中糨糊,色如初雪,粘稠適度,白氣蒸騰,竟生淡香。少棠以指探其稠稀,神色專注,如對奇珍。
鋪外早市喧騰:“東山白玉枇杷,粒粒沁甜!”“虎丘茉莉新茶,香透三街!”泥人張指飛泥走,頃刻捏就執拂呂祖;糖畫李銅勺流轉,刹那凝成展翅彩鳳。童子爭觀,喧嘩如沸。
少棠恍若不聞。取殘破古畫,畫心汙損,絹絲暗朽,裂痕如蛛網。先以排筆蘸清水潤背,輕若拂露;待微潮,竹啟子細揭原裱,緩似撥雲。燭火跳躍,映其眉峰微蹙,額角汗密,而指尖竟無毫顫。殘畫漸顯,乃《秋山行旅圖》,山石皴法可辨,筆力沉雄,隱透北宋遺風。
“少棠兄好手段!”聲若洪鐘,震糊盆微顫。綢緞莊少東趙大官人,體碩麵赤,搖灑金川扇,施然入鋪。隨行二客商,衣鮮氣昂。
“趙兄見笑,粗活糊口耳。”少棠停手作揖。
“糊口?”趙大官人蒲扇手揮,紙角簌簌,“憑此絕藝,何拘方寸?今引蘇州貴客。”指麵如冠玉者,“此陳公子,藏宋徽宗《瑞鶴圖》摹本,年深日損,求妙手回春!”又指另一,“周掌櫃,揚州古玩巨擘,欲裝潢金石拓片百軸,工錢不計!”
少棠目掃錦匣,書畫非凡,心無波瀾,拱手道:“承蒙抬愛。小店陋狹,技拙恐負。況寒山寺長老托裝血書《金剛經》,工期催迫,實難分身。”
趙大官人色沉扇合:“糊塗!寒山寺香火錢,焉比貴客潤筆?”二客商亦露不豫。
少棠神色如常,視案上清亮糨糊,緩聲:“糊口之業,糊心之道。糊不清則畫難正,心不定則藝難精。既應佛門,豈半途易誌?萬望海涵。”言畢垂首,指尖輕拂盆中白糊,若撫琴弦。
眾麵麵相覷,趙大官人冷哼拂袖:“朽木不可雕,守爾糨糊終老!”悻悻而去。
鋪內複寂。少棠輕籲,目落牆角新裱《璿璣圖》。五彩絲線織回文詩,縱橫皆妙句,鑲古錦邊,配湘妃竹天地杆,瑩潤生輝。耗三月心血,儘傾積蓄購材,專為一人。
桃花塢內,綠水縈回。畫舫雲裳居,雕窗垂紗。顧少棠懷錦匣立跳板前,心鼓如雷。匣盛精裱《璿璣圖》,水風挾脂粉香撲麵。
“顧相公至矣!”小婢掀簾巧笑引入。艙內暖香氤氳,雲裳斜倚湘妃榻,懷琵琶輕攏慢撚。杏紅綃衫,點翠銜珠鳳釵,燈下玉顏生輝,眸光瀲灩。
“雲姑娘。”少棠深揖置匣,“《璿璣圖》裱成奉呈。”
雲裳停指,慵起執青玉壺斟茶:“有勞相公。坊間盛傳金閶裝池聖手,心細如發無出君右。”眼波流轉,“可聞織造府劉公子為妾覓得倪雲林《漁莊秋霽圖》真跡?惜蟲蛀水漬,形貌凋殘,待妙手回春。”言及劉公子,頰生紅暈,眸粲星輝。
少棠胸熱脫口:“姑娘寬心!倪瓚清骨忌匠氣。少棠願竭肱股力,必使畫魂重光!”
“哦?”雲裳黛眉挑,“揭裱重裝稍不慎即成齏粉。相公果能?”
“無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少棠朗聲,“但取畫來,即刻施為。纖毫損毀,甘受責罰!”言罷自覺孟浪,垂目飲茶掩窘。
雲裳掩口笑:“相公快語赤誠。如此,托付此畫。”纖指啟匣展圖。五彩回文映燭生輝,古錦鑲邊交映湘妃竹。驚豔掠目,指撫裱綾:“好手段!經緯分明,糊勻如鏡,觸手溫潤似玉。價增倍蓰,當重金酬謝。”
少棠心頭滾燙,望燈下絕色,那盆清亮糨糊之影竟疊麗容。久藏語衝口:“雲姑娘!少棠傾慕芳儀久矣!此《璿璣圖》乃赤心所寄!倘蒙不棄,願此生獨為姑娘裝點書畫...”語未儘麵赤如血。
艙內死寂。暖香凝滯。雲裳笑意驟褪,驚愕凝眉梢眼角。霍然起身,杏紅袖帶翻茶盞,碧螺潑濺汙錦邊。
“顧相公!”聲裂冰帛,“爾出何妄言?”退步若避蛇蠍,暖意儘化冰霜,“爾可知己身?區區裱畫匠,終日糨糊為伍,滿手漿濁!安敢存此念?速去!休汙清雅!”
字字冰錐貫心。少棠麵若金紙,呆立如槁木。精裱璿璣汙損,彩絲黯然。
雲裳餘怒未消,攫圖嗤啦裂帛!彩絲斷,古錦碎!殘卷擲麵:“攜爾癡念,滾!”
錦卷擊胸委地。少棠木然垂首,絲縷零亂若殘夢。俯拾殘卷,觸濕冷茶漬斷絲,粘膩狼狽似唾棄糨糊。踉蹌出艙。紗簾垂落,琵琶聲泠泠複起。
寒山寺鐘聲蕩過三伏。少棠閉門謝客,專裱血經。香燭煙嫋繞經卷,朱砂字豔如新血。排筆過處,命紙平伏若靜波。偶有裂帛聲自記憶深處刺來,腕間竹啟子便微微一滯。
霜降時節,姑蘇蟹肥菊黃。寒山寺血經裝池功成,少棠得方丈親贈古梅樁盆景。返鋪途中,忽聞河房方向人聲鼎沸。見破敗木樓前,三五惡奴拖拽女子,素衣散亂,鬢簪委地——竟是雲裳貼身小婢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