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玉匣暗鎖連理枝,菱花空照薄幸池。
莫道錦鱗無口齒,從來天網不漏絲。
話說大明宣德年間,應天府上元縣有個秀才姓沈名桓,表字子瑜,生得眉目疏朗,袖藏錦繡。祖上原是徽州茶商,傳至父輩捐了個員外郎,便在金陵城南置下五進宅院,外帶三十畝水田。這沈桓自小請了西席先生,四書五經過目成誦,十八歲上竟中了府試第三,城裡都道是文曲星降世。
惟有一樁心病:娶妻王氏三載無所出。那王氏名喚嫻娘,本是縣丞家嫡女,嫁來時箱籠裡還裝著《列女傳》《女誡》的手抄本。平日雞鳴即起伺候姑舅,夜裡常秉燭為夫君縫補衣衫,偏是這般賢德,倒叫沈桓漸生厭煩。
這年端陽才過,沈桓往莫愁湖赴詩會,歸途忽逢急雨。躲進秦淮河畔畫舫時,卻見艙中轉出個穿水綠比甲的女子,遞來帕子道:“官人仔細淋壞身子。”但見這女子雲鬢半偏,眼角天然一段風流,竟是舊識——原是對街開絨線鋪的顧家女兒,小字雲娘。
當年雲娘父親在世時,曾與沈家議過親,後因顧家敗落作罷。此刻燈下看美人,但見雨珠順著胭脂頰滾落,恰似荷露滴破春塘。沈桓不覺癡了半刻,雲娘卻抿嘴一笑:“秀才公莫不是認不得故人了?”
原來雲娘自父喪後,賃了間臨河小樓做針線營生。那日雨密風狂,兩人從《詩經》說到《花間集》,直待到暮色四合。沈桓歸家時袖中已多了方繡並蒂蓮的汗巾子,自此便似魂靈被勾去半邊。
此後常借買紙墨由頭繞道河街。雲娘性最伶俐,今日煨蓮子羹,明日蒸玫瑰糕,把個文弱書生哄得神魂顛倒。不出兩月,竟悄悄典了王氏嫁妝裡一對赤金鐲,租下胭脂巷小院安置雲娘。
卻說這日沈桓剛為雲娘畫完眉,書童忽喘籲籲跑來:“奶奶舊疾複發,嘔了半盞血!”沈桓擲筆疾歸,見王氏奄奄臥在榻上,丈人家來的老嬤嬤冷笑道:“姑爺好忙,夫人咳血三日才尋見人。”沈桓麵上火燒,連夜請醫問藥,守在床邊三日。
偏第四日雲娘托賣花婆傳來箋紙:“聞君另結新歡,奴不如沉秦淮了此殘生。”沈桓慌得踢翻藥吊子就走,竟不知王氏在帳中睜開眼,望著他背影落下兩行冷淚。
自此沈桓愈發放肆,連重陽祭祖都托故不去。老父沈員外拄著拐杖到書齋,見案頭擺著雲娘繡的香囊,怒極反笑:“我當你閉門苦讀,原來鑽研這些風月勾當!”言罷舉起拐杖要打,卻突然仰麵倒下,竟是中了風疾。
家中頓時天翻地覆。請醫服藥耗去百兩銀,田鋪收支俱亂。沈桓硬著頭皮掌事,不過半月就被賬房騙去二百兩。這日正焦頭爛額,雲娘卻差人抬來描金箱籠:“這些首飾約值五百兩,郎君先抵急用。”沈桓感動得要跪,雲娘忙扶住:“隻求郎君莫負我心。”
臘月裡沈員外終究沒了。開春守孝期滿,沈桓竟偷摸到江寧縣衙,求同年主簿改了婚書——將那雲娘充作偏房錄入籍冊。王氏聞訊時正在佛堂撚珠,腕間佛串啪嗒散落滿地。
奇的是雲娘入門後,沈家運勢陡然轉好。原先滯銷的徽州茶突然被藩王府采買,荒廢的三十畝田竟掘出溫泉。更怪的是雲娘秋日裡診出喜脈,偏巧王氏同日亦被診出三月身孕。沈桓大喜,在祖宗牌位前連磕十二個響頭。
來年孟春,王氏雲娘各產下一子。雲娘之子取名寶哥,王氏之子喚作玉哥。那寶哥自落地便多病,雲娘常抱兒徹夜啼哭:“必是夫人屋裡的貓驚了孩兒!”沈桓竟真持竹帚闖進正房,將王氏養了七年的玳瑁貓擲出牆外。
清明才過,雲娘說夢見老君賜丹。翌日家中果然來位遊方道士,指著寶哥驚呼:“此子額帶金光,來日必中狀元!隻是...”沈桓急問,道士掐指:“須得金器壓驚,且要生母日夜佩守。”當日雲娘腕上便多了對沉甸甸的龍鳳金鐲。
轉眼寶哥三歲,仍瘦似貓崽。這日雲娘又請來姑子算命,姑子閉目沉吟:“小公子命裡帶煞,需至親之人往西方求福。”沈桓立即要動身,姑子卻攔道:“須是血親而非骨親。”——分明意指王氏。
當夜沈桓摔碎茶盞:“賢妻既吃齋念佛,便該為沈家香積功德。”王氏沉默良久,竟真的收拾包袱。次日天未亮,果真冒著細雨往棲霞山朝拜去了。
卻說王氏才出城門,雲娘立即喚來心腹丫鬟春杏:“速將這東西埋在西牆角。”春杏抖開布包,竟是紮滿銀針的木偶,胸前寫著王氏生辰八字。小丫鬟手腳發軟,拐過回廊時撞見玉哥乳母張嬤嬤。布包跌落,張嬤嬤瞥見物事臉色大變。
三更梆響,雲娘忽聽窗外兒啼。趕去廂房見寶哥抽搐不止,喉間堵著塊茯苓糕。正亂著,沈桓舉燈過來,卻見雲娘鬢發散亂地跪哭:“必是夫人行厭勝之術!白日裡她房中人還在妾窗外窺探!”
沈桓怒衝衝查遍各房,果然在張嬤嬤枕下搜出木偶。老嬤嬤連喊冤枉,雲娘卻哭道:“前日還見她與夫人密語!”沈桓當即揮劍砍斷桌角:“那毒婦歸來必送官究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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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五更時分,張嬤嬤竟投井死了。消息傳到棲霞山,王氏望著井裡晃蕩的碎月,忽然輕笑出聲。當夜留書庵堂,自此下落不明。
雲娘自此獨掌家業,將沈桓哄得終日醉臥書房。這年適逢大比,沈桓躊躇滿誌赴考,豈料卷子被墨汙了名諱。歸家又見茶莊遭了官司,偏是雲娘拿出放貸契書:“妾身賒了印子錢打點。”沈桓隻得將祖田抵押。
奇事卻接踵而至。先是寶哥夜哭見鬼影,廚娘賭咒說瞧見張嬤嬤撐傘立在後院。接著雲娘金鐲竟褪色發黑,道士來看後大驚:“此物帶血光之災!”最駭是中秋夜,沈桓醉眼朦朧見王氏提著白燈籠飄過月洞門。
雲娘遂請法師潑狗血貼符咒,反倒招得宅中異響更甚。這日沈桓開箱取地契,驚見房契竟變成冥紙!雲娘哭道:“必是姐姐陰魂作祟。”當下請來姑子念經,姑子卻突然瞪視雲娘:“冤有頭債有主,夫人何苦騙人騙己?”
當夜雷雨交加,雲娘突然癲狂撕衣,頸間抓出血痕:“不是我害的你!”沈桓奪門欲逃,卻見失蹤多年的王氏素衣立在廊下,腕間佛珠顆顆沁血。
原來王氏早疑雲娘有詐,假意出家後潛伏鄰縣。那張嬤嬤投井前夜,曾密報見到春杏埋蠱。王氏遂買通遊方道士,又雇伶人扮鬼,更將真房契與冥紙調包。此番歸來,徑直告到應天府衙。
公堂上春杏熬不過刑,招認雲娘用茯苓糕噎癡寶哥陷害主母。又供出當年雨日相遇,實是雲娘買通船家設局。最驚人是那道士當堂作證:雲娘早與縣衙錢穀師爺有私,合夥做局謀沈家產業。
沈桓聽得渾身冰涼,忽見雲娘瘋笑:“秀才公可知寶哥究竟是誰的種?”話音未落,後堂跑出個總角小兒——竟是本該癡傻的寶哥,口齒清晰地喊:“爹爹,母親教我認字呢!”
原來王氏暗中接走寶哥延醫診治,孩子本隻是喉疾失語。雲娘見事敗,突然奪衙役佩刀自刎,血濺婚書之上。沈桓怔怔望著血泊,驀地想起三年前王氏燈下補衣時輕語:“妾身不怕貧賤,隻求相公心口如一。”
窗外驚雷炸響,沈桓踉蹌撲向王氏,卻見她退後三步合十誦經。那串重新串起的佛珠間,赫然纏著當年畫舫上遺落的並蒂蓮汗巾。
府尹判詞曰:“寵妾滅妻倫常悖,機關算儘反誤卿。金釧鎖魂終有報,菱花破鏡豈重圓?”沈桓散儘家產贖罪,終在棲霞寺落發。每日晨昏總見個素衣婦人攜稚子跪佛,卻永隔三丈不再相近。
這正是:
雨打畫舫誤前因,血浸佛珠知後緣。
莫怨蒼天不開眼,從來人腳走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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