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宣德年間,南直隸應天府上元縣有一書生姓柳名彥,表字文清。生得眉目疏朗,風姿俊逸,更兼胸藏錦繡,筆走龍蛇,年方十九便已中了舉人。隻是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唯遺城外祖宅一處並老仆柳忠相伴。這柳生雖才高八鬥,卻性情孤傲,不喜鑽營,每日隻在書齋中攻讀詩書,以待來年京試。
這一日正值仲春,柳生窗前誦讀,忽見院中老桂無風自動,簌簌落下一地金蕊。正詫異間,聽得叩門聲急。柳忠引進來一人,卻是城中綢緞商趙員外家的管事,言道主人今夜設宴,特請柳舉人過府一敘。
柳生素不與商賈往來,本欲推辭,卻見那管事從袖中取出一方古硯,道:“我家主人知相公雅好文墨,特尋得這方端溪紫石硯,請相公賞鑒。”柳生接來一看,見那硯台色如豬肝,叩之有金玉之聲,硯側鐫著“墨禪”二字,竟是前朝宰相文天祥舊物。不由心動,便應了邀約。
華燈初上時,柳生來至趙府。但見畫棟飛甍,朱門繡戶,果是豪富氣象。趙員外親自出迎,年約五旬,麵團團若富家翁,唯有一雙眸子精光四射。席間珍饈羅列,觥籌交錯,卻隻三五個客人,俱是城中名流。
酒過三巡,趙員外擊掌喚出一班女樂。但見屏風後轉出四個佳人,抱著琵琶簫管。最後一人懷抱古琴,身著月白襦裙,雲鬢半偏,蓮步輕移。待抬頭時,滿室燭光皆黯然失色——眉似遠山含翠,目如秋水橫波,竟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
趙員外笑道:“此是小女瑤卿,素慕相公才名,今日特來獻曲。”那瑤卿小姐也不怯場,纖指輕撥,彈了一曲《鶴衝霄》。琴聲初時清越,漸如鬆濤陣陣,忽作鶴唳九天,終歸萬籟俱寂。滿座皆醉,唯柳生聽出曲中隱有金戈殺伐之音,心下詫異。
曲終人散,趙員外獨留柳生至書房,屏退左右,忽然躬身長揖:“老夫有一事相求。”柳生忙扶起問故。趙員外歎道:“相公可知老夫原是建文舊臣?”柳生大驚——永樂帝篡位已三十餘載,建文舊事早成禁忌。
趙員外低聲道:“老夫本名趙懷忠,當年官至兵部郎中。金陵城破時,攜機密文書逃出,隱姓埋名於此。今有件天大乾係的事,非相公這般正直之士不能托付。”說著從密室取出一隻鎏金銅盒,開啟時異香滿室,內裡竟是一幅血書詔書並一方玉璽!
“此乃建文皇帝密詔,囑忠臣之後伺機複國。那玉璽是太祖私璽,可調洪武朝埋下的暗樁死士。”趙員外老淚縱橫,“老夫身患痼疾,時日無多。小女瑤卿雖聰慧,終是女流。求相公護此重寶,若遇明主,當可重整山河。”
柳生怔在當場,欲推辭時,卻見老者目露哀懇,又想起瑤卿小姐琴音中的錚錚鐵骨,不由熱血上湧,鄭重接過銅盒。當夜歸家,將寶盒藏於書房密室,輾轉難眠。
誰知次日清晨,忽聞街市喧嘩。柳忠慌張來報:趙府夜間走水,闔家葬身火海!柳生奔去看時,但見焦梁斷壁,餘煙嫋嫋。官府驗作燭火不慎,唯柳生瞧見瓦礫中有半截折斷的箭鏃,心中疑雲大起。
三日後的雨夜,柳生正對燈枯坐,忽聽窗欞輕響。開窗一看,瑤卿小姐竟渾身濕透立在雨中!原來那夜她恰在乳母家歇宿,逃過一劫。歸家見慘狀,想起父親囑托,特來投奔。
柳生忙將女子迎入,瑤卿哭訴道:“那日宴後,父親便知大禍將至。他曾言若有不測,必是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所為——當年便是紀綱出賣了金陵布防圖!”柳生悚然,方知昨日有公差以查案為名,在趙府廢墟翻撿整日。
自此,瑤卿便扮作村姑藏在柳宅。二人日間論詩品畫,夜間籌劃對策,漸生情愫。這日正在後園商議赴京告禦狀,忽聞牆外馬蹄聲急。柳生推窗窺看,隻見十餘騎黑衣客包圍宅院,為首者取出弓弩,竟是要下殺手!
危急時分,老仆柳忠突然從馬棚衝出,吹響竹哨。霎時間街巷中湧出二十餘個貨郎、乞丐,各持兵刃與黑衣人格鬥。柳生驚愕間,被柳忠拉入地窖:“老仆實為建文舊衛,奉旨護衛趙大人。今日強敵來襲,請相公與小姐從密道速走!”
二人跌入地道,聽得頭頂殺聲震天。摸黑行得半個時辰,出洞時已在鐘山深處。回首望城中,柳宅方向火光衝天。瑤卿垂淚道:“為我家事,連累相公基業儘毀。”柳生握其手道:“國仇家恨,豈敢獨善其身?”
二人曉宿夜行,往京師而去。這日途經鎮江府,忽遇豪雨,躲進一處破廟。見廟中供奉的前朝將軍泥像旁,倚著個邋遢老道,正捧隻燒雞大嚼。老道見二人落魄,竟扯下雞腿相贈。柳生推辭間,觸到老道腕間烙印——竟是錦衣衛重犯標記!
老道哈哈大笑:“兩個小娃兒被紀綱的狗腿子追得屁滾尿流,還充甚斯文?”二人失色欲逃,老道袖中飛出一道黃符封住廟門:“鎮撫司追兵已至三十裡外,爾等這般走法,明日便成階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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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卿拔簪抵喉:“寧死不辱!”老道歎道:“趙懷忠倒生了個烈性女兒。可知你父與老道原是結拜兄弟?”原來這道人號玉真子,曾是錦衣衛千戶,因不滿紀綱陷害忠良,辭官修道,反遭追殺。
玉真子從腰間解下個朱紅葫蘆,傾出三枚易容丹:“服此可改形換貌十二時辰。”又授二人龜息之法:“遇盤查可假死三日。”臨彆時更贈一柄軟劍予瑤卿:“此名娥眉刺,見劍如見故人。”
二人改扮成賣唱夫妻,混入北上官船。行至揚州,果見關卡森嚴。幾個番子持畫像核對往來行人,那畫像竟與二人有七分相似。正危急時,瑤卿忽撫琴高歌淮揚小調,柳生擊節相和。番子被曲聲吸引,略看兩眼便揮手放行。
入得揚州城,但見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不愧是淮南第一繁華地。二人尋了處僻靜客棧,盤纏卻將用儘。柳生隻得每日賣字換錢,瑤卿繡些帕香囊托售。
這日柳生在瘦西湖邊擺攤,忽來幾個惡仆掀翻案幾:“何處窮酸,敢在鹽運使林大人彆院前撒野!”正糾纏間,一乘青綢小轎經過,轎中女子輕喚:“且住。”簾縫中探出纖纖玉手,擲下錠銀子:“公子的字極好,與我寫幅《洛神賦》。”
次日送字至湖心島彆院,才知轎中人是林大人愛妾蘇姨娘。這女子約莫二十年紀,眉間一點朱砂痣,談吐不俗。見柳生衣冠整潔卻袖口磨損,歎道:“公子豈是池中物,何不投身林府?大人最愛才學之士。”
柳生婉拒歸來,與瑤卿說起奇遇。瑤卿蹙眉:“鹽運使正是紀綱門生!莫非圈套?”當夜果然有黑衣人潛入客棧,被瑤卿用娥眉刺逼退。二人從窗逃出,卻見客棧已被官兵包圍!
倉皇逃入煙花巷,擠進處賭坊人堆。忽聞雅間傳來熟悉聲音:“……那欽犯必在左近,封了城門挨戶搜!”竟是日間所遇惡仆頭目。柳生靈機一動,假作醉漢撞入雅間,見個錦衣公子正在推牌九,腰間懸著鹽運使府令牌。
柳生故意廝鬨,順手牽走令牌。與瑤卿扮作使府親隨,大搖大擺叫開城門。出城方十裡,忽聞身後馬蹄如雷,燈籠火把照亮官道——追兵竟識破了伎倆!
前有大江攔路,後有追兵,正當絕望時,暗處搖出條小漁船。老漁夫喊道:“客官要渡江否?”二人躍上船,老者長篙一點,舟如箭發。追兵至岸邊放箭,老者舞篙撥打,竟是個練家子。
舟至江心,老者忽道:“二位可知適才險遭毒手?那船公原是水鬼扮的!”回首扯下麵皮,卻是玉真子!道人笑道:“老道一路尾隨,見爾等用計精妙,倒省了我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