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貞元間，長安有書生名曰杜衡，字子芳，祖籍姑蘇，其父以販錦致富，遷居京師。杜生年方弱冠，容貌俊逸，尤善丹青，嘗於慈恩寺壁間畫飛天樂伎，觀者擲果盈車。然其性疏闊，不諳生計，父歿後家道中落，唯餘延康坊宅院一所，老仆杜忠並婢女蕙娘相伴。
一日春暮，杜生攜畫具往曲江池寫生。忽見柳蔭下臥一老嫗，麵如金紙，氣息奄奄。急扶之倚樹，取囊中胡餅飼之。嫗食畢稍蘇，指腰間布囊示意。杜生解視，得蠟丸三枚，異香撲鼻。嫗顫聲道：“老身乃終南山煉師，遭仇家暗算。此丹可起沉屙，願贈一枚酬恩。”言訖咽氣。杜生惻然，典衣買棺葬之於野。
是夜讀書，聞窗外嗚咽聲。推扉視之，見白狐踟躕月下，前足染血。杜生憶日間事，取蠟丸剖半敷之。狐舔舐良久，忽作人言：“郎君大德，他日必報。”竄入竹叢不見。
旬日後，有媒婆叩門，雲永樂坊崔禦史家眷欲覓畫師繪觀音像。杜生欣然往。至則見高門華宇，婢仆如雲。崔夫人馮氏端坐錦屏後，言其女將嫁範陽盧氏，欲繪水月觀音佑婚嫁。杜生施禮間，忽聞環佩叮咚，屏風後閃過麗影，幽香襲人。馮氏厲聲嗬斥，俄有少女嬌笑遠遁。
杜生連作三日畫，每至申時必有雙鬟婢送茶點，其器皆金掐絲，茶乃陽羨雪芽。第四日暮，杜生收筆淨硯，婢忽遞來素箋：“夜半畫閣東角門。”字跡娟秀，墨暈海棠。
是夜月晦，杜生躊躇赴約。角門虛掩，忽有纖手引其袖。暗中聞細語：“奴乃崔家四娘婉雲，慕郎畫藝，願學繪事。”杜生驚拒：“閨閣重地，恐損清譽。”女子啜泣：“妾非嫡出，母親欲嫁我為太原王氏填房。其人年逾知命，妾寧死不相從！”杜生聞之惻然，贈隨身玉貔貅為信，約以旬日再會。
歸途遇金吾衛夜巡，杜生避入平康坊酒肆。忽聞鄰座大笑：“崔禦史家明珠，竟與寒門畫生私訂終身！”杜生駭視，見紫袍公子執酒杯，左右皆獰笑。急趨歸，方知崔家已發覺，馮氏怒遣惡仆追索玉貔貅。
杜忠急掩門戶：“郎君速逃！崔家與京兆尹有姻親，恐羅織罪名。”杜生倉皇奔至通化門，忽見三騎追至，為首者揮鐵尺擊其額。血汙滿麵時，忽有白影掠空，惡馬驚嘶人立，追兵皆墜鞍。杜生昏聵中覺身輕如雲，耳畔風聲颯颯。
醒時身在古廟，燭光搖曳映黃幡。老僧以藥敷其創：“貧僧慧明，昨夜有香客送郎君至山門。”杜生摸懷中，玉貔貅仍在，另多出錦帕包金鎖一枚，刻“雲英”二字。慧明驚曰：“此乃永樂崔家物！昔年崔禦史有雙生女，幼名雲英者三歲夭折，唯存婉雲...”
杜生養傷旬日，忽聞鐘鼓大作。小沙彌奔入：“有貴人進香！”但見儀仗煊赫，崔禦史夫婦拾級而來。杜生避於韋陀像後，忽聞馮氏哭禱：“信女馮氏求告菩薩，小女婉雲自那日受驚，癔症發作，終日念‘雲英歸來’，醫巫罔效...”杜生愕然，俟其去後急問慧明。老僧合十：“檀越可知二十年前裴家冤案？”
原來崔禦史本名裴慶，乃原杭州刺史。貞元初遭誣陷流放嶺南，妻馮氏攜雙生女投奔舅父崔侍郎。後裴慶病歿途中，馮氏改嫁崔侍郎弟為繼室，二女遂改崔姓。次年雲英夭亡，馮氏自此諱言前事。
杜生恍然：“然則婉雲所念雲英，實乃其孿生姊妹？”慧明頷首：“更奇者，崔家祖宅每夜聞兒歌，仆婢皆見白衣女童嬉戲庭中。”杜生思及金鎖，忽悟那日曲江老嫗所贈蠟丸尚餘其二。
當夜潛回長安，見崔宅四周符咒張貼，道士禹步作法。逾牆入後園，聞繡樓悲聲陣陣。杜生喬裝婢女混入閨閣，見婉雲披發跣足，畫地作雙蝶圖。四目相對，婉雲忽笑：“杜郎來矣！雲英說今夜星墜時分，帶我去曲江看燈。”杜生急取蠟丸納其口，婉雲嚶嚀一聲昏臥。
馮氏聞聲闖入，怒命捆縛杜生。正紛亂間，窗外驟起陰風，燭火儘滅。皎皎月華中，現出白衣女童，與婉雲容顏一般無二！女童笑指梁間畫匣：“母親忘矣，雲英藏在《璿璣圖》裡。”馮氏戰栗開匣，見蘇蕙織錦回文圖卷中夾著發黃婚書——正是當年裴慶與馮氏為雲英指腹為婚的契書，夫家乃杜衡！
原來杜父與裴慶乃布衣交，兩家妻子同時有孕，遂訂婚約。後裴家遭難，杜父多方尋訪未果，臨終方告知杜生玉貔貅乃聘禮。而雲英實未夭亡，因馮氏改嫁崔家恐雙女拖累，將病弱雲英棄於終南山道觀...
此刻婉雲轉醒，泣訴真相：“那日偷聽乳母醉語，方知雲英姊姊尚在人間。妾假托癔症，實為查訪姊姊下落。”忽見女童化作青煙，融入婉雲身中。慧明法師適時出現，朗聲道：“一魂雙體，夙緣未了。雲英執念護妹，今當歸位矣！”
馮氏羞慚伏地，忽報京兆尹差役至。卻是那日酒肆紫衣人——崔家嗣子崔琮告發杜生盜寶。正當拘拿時，忽有宮中太監馳馬而來，宣杜生入大明宮覲見。原來德宗夢九天玄女賜畫，恰與杜生所繪觀音一般無二！
杜生麵聖時，呈上金鎖並陳冤情。帝命宗正寺查檔，果有裴杜婚約存檔。更奇者，終南山道觀呈報：有煉師圓寂前留書，言其撫養之徒雲英本宦門女，今功德圓滿屍解仙去。帝嗟歎不已，敕崔家歸還裴氏舊產，準杜生與婉雲完婚。
大禮之日，忽有波斯胡商謁門，獻夜明珠鬥室：“受白狐仙所托，賀杜先生鴛盟。”杜生方悟當日所救非尋常狐魅。新婚夜，婉雲對鏡理妝，鏡中忽現雙影，嫣然一笑：“妹代姊事君子，善自珍重。”自此鏡影複單，唯案頭並蒂蓮歲歲雙生。
後杜生官至翰林待詔，繪《雙姝拜月圖》流傳後世。每至清明，夫婦必往終南山祭掃，常見白狐銜花蹲於墓前。山民傳言，有女冠容貌酷似崔夫人，采藥雲嵐間，遇貧病輒贈藥，人呼“雲英仙子”雲。
此一事，可謂：畫壁偶結善緣種，丹心終破宿世迷。鏡裡雙生花照影，人間至情通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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