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年間,金陵有書生姓柳名文瑾,字懷瑜。其先世嘗為刺史,至父輩家道中落,唯餘城西老宅並藏書千卷。文瑾年方弱冠,姿儀俊朗,尤工詩賦,然性孤高,不喜交遊,終日閉戶攻讀。宅後有廢園,蓬蒿沒人,中有古井一口,石欄鐫蟠螭紋,傳為南朝舊物。
是歲清明,文瑾掃墓歸,見陌頭梨花如雪,忽動詩興,吟哦未竟,聞林深處有啜泣聲。撥枝視之,乃素衣女子跌坐墳前,雲鬢半偏,淚染鮫綃。文瑾逡巡欲退,女子遽起斂衽曰:“郎君勿怪,妾乃鄰家未亡人沈氏,先夫忌日,故在此祭奠。”語未畢,風驟起,紙灰盤旋如黑蝶,女子懷中羅帕飄墮文瑾足前。方俯拾際,觸其指尖寒似冰,心異之而不敢言。
當夜秉燭夜讀,忽聞井中錚錚若環佩相擊。推窗視之,見井台白氣氤氳,有女子擎玉壺而出,壺身雕並蒂蓮,瑩瑩生光。細觀之,竟日間所遇沈氏也。女子施禮曰:“實不相瞞,妾乃開元間洛陽教坊琵琶女,被鴇母逼迫,投此井而亡。感君白日憐惜,特以寶物相贈。”解腰間錦囊,倒出明珠數顆。文瑾正色曰:“娘子貞魂不泯,小生豈敢受幽冥之物?”女子泫然曰:“妾非禍人者,所求者惟三事:一願郎君明日往城南慈悲庵,尋比丘尼淨塵師太;二願中秋夜於井台焚《金剛經》一卷;三願...”語未竟,遠村雞鳴,倏然化煙而逝。
翌日,文瑾踟躕至庵堂。淨塵師太年逾古稀,目如電光,見即歎曰:“書生眉間繞鬼氣,可是遇井中故人?”具告所以。師太拍案曰:“癡兒!此女名蘇琬兒,非尋常鬼魅,乃受咒術所困不得超生。其生前所蓄玉壺,內藏楊國忠貪墨證據,因此遭禍。”言罷取桃木劍一柄,朱符三道,囑曰:“今夜子時,持此鎮於井欄,可暫縛其形。”
文瑾歸,心緒怦怦。至夜半,果見井中幽光浮動,依言貼符。忽聞淒楚琵琶聲自地底出,如泣如訴。井水沸騰間,琬兒現形,顏色慘淡曰:“郎君負我!本欲托君雪冤,今反見製。”文瑾遽撤符劍,揖曰:“實不忍見娘子受苦,有何未了之願,但說無妨。”琬兒乃泣訴往事。
原來琬兒本係良家女,因善琵琶入教坊。時有監察禦史崔浚,奉旨查楊國忠貪墨案,與琬兒相戀,密藏賬冊於玉壺夾層。事泄,楊遣刺客鴆殺崔浚,琬兒攜壺遁走,終被迫投井。言訖解發間金簪劃地,磚石迸裂,現出朽骨一具,猶抱琵琶,頸係羅囊。文瑾啟囊,得血書殘稿,墨跡斑駁猶可辨。
自此文瑾常夢琬兒授曲,琵琶技藝無師自通。會高力士奉旨選樂工,文瑾竟以布衣應試。於禦前奏《霓裳》曲,指尖流出的非宮商徵羽,儘是冤屈悲鳴。玄宗動容,問曲由來,文瑾伏地陳冤,呈血書並玉壺賬冊。龍顏震怒,時楊國忠已死,乃下旨追削官爵,平反崔浚冤案。
是夜琬兒入夢,彩衣翩躚,笑曰:“蒙君高義,冤屈得雪,今往生淨土矣。”留白玉琵琶為念。文瑾醒,見案頭果有琵琶,冰弦自鳴不已。
然禍福相倚。有楊氏舊黨姓賈名謐者,任金陵彆駕,深恨文瑾。陰遣術士作法,拘琬兒殘魂困於琵琶中,又誣文瑾盜掘古墓。刺史收文瑾入獄,琵琶沒入官庫。
獄中,文瑾忽得奇遇。同囚有老吏,原為崔浚幕僚,密告曰:“賈謐府中藏有楊國忠私鑄銅符,埋於後園假山下。”文瑾暗記之。是夜雷雨大作,琬兒魂現,淚落成珠曰:“妾因執念太深,暫難往生,今與郎君緣未儘耳。”授計破局。
次日公堂對簿,文瑾突舉發賈謐私藏禁物。刺史狐疑,往掘果得銅符,並發現賈與安祿山往來密信。適逢欽差巡察至,當即收賈下獄。文瑾不僅脫罪,更因舉報有功,獲賜錢帛。
然經此波折,文瑾看破功名,攜琵琶隱居茅山。每於月夜奏曲,常有玄鶴徘徊不去。一日有道友來訪,見琵琶驚曰:“此物陰氣凝而不散,恐非吉兆。”勸以三昧真火焚之。文瑾不忍,道友乃畫符封其弦。
半年後,文瑾訪天台山。於石梁瀑畔遇狐仙胡媚娘,嬌俏善謔,慕文瑾才學,幻化宅院挽留。文瑾幾為所惑,夜半琵琶自鳴,弦迸符裂,現琬兒虛影厲聲嗬斥。媚娘現原形笑曰:“姊姊莫惱,特試郎君心耳。”原來乃琬兒生前結義姊妹,受其所托來助文瑾度劫。遂贈靈藥治愈文瑾目疾。
時安史亂起,烽火照江南。文瑾避亂潤州,於破廟遇垂死軍官,竟是當年獄中老吏之子。臨終托孤女名蘅姑,年方十四。文瑾攜之同行,視若胞妹。
客船過瓜洲渡,忽逢亂兵劫掠。危殆間,江心湧起濃霧,有巨舟破浪而來,旌旗書“巡江都督崔”。兵勇駭散,文瑾登舟道謝,見主帥竟類琬兒所述崔浚容貌。將軍笑曰:“吾乃崔浚胞弟崔澈,陰司授職,特來報恩。”贈白玉圭一枚,曰:“他日遇大難,握此呼吾三聲。”
至德二載,文瑾寓居揚州。蘅姑及笄,與鹽商子陸生相戀。陸家悔婚,蘅姑悲投瘦西湖。文瑾救之,反被誣逼死人命。獄中握玉圭呼救,當夜刺史夢金甲神人持戟相脅。驚起重審,適有漁人獻鯉,剖腹得蘅姑絕命書,冤情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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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陸家賄通節度使,竟以“妖術惑眾”罪囚文瑾。秋決待刑,忽有中官飛馬傳赦令——原來肅宗新立,清查舊案,文瑾昔年揭發楊國忠之功得敘,授秘書省正字。
赴任長安途中,宿潼關驛館。夜聞琵琶聲咽,循聲見老嫗焚紙招魂,竟是琬兒乳母。言琬兒尚有胞妹流落民間,右臂有朱砂記。文瑾暗留意。
在京三載,文瑾雖居清要,常鬱鬱不樂。時局糜爛,權臣當道,因作《胡旋謠》諷喻時政,得罪元載,貶為閬州司馬。
赴任經劍閣,遇山洪暴發,車駕墜崖。恍惚見琬兒推雲相托,落地僅傷左足。養傷古觀中,道士診脈駭曰:“郎君身中蠱毒已十年矣!”方悟賈謐所遣術士之害。道士以金針逼毒,黑血湧出,竟凝為蜈蚣形。
閬州任上,文瑾查鹽案。發現刺史貪墨,其妾臂有朱砂記。密詢之,果琬兒胞妹蘇瓔兒。當年被拐賣,今為虎作倀。文瑾曉以大義,瓔兒悔泣,出罪證。刺史狗急跳牆,派刺客夜襲。忽有琵琶聲自天降,刺客俱癲狂自戕。
文瑾攜證赴京,驛船夜泊巫峽。有客舟相近,笙歌聒耳。舟中貴人乃元載心腹,欲奪證據。正危急時,江麵現百盞蓮燈,琬兒魂立燈中,揮袖起風浪。敵舟覆沒,文瑾得脫。
永泰元年,元載伏誅。文瑾平反召還,擢翰林學士。奏請為崔浚、蘇琬兒立祠,敕賜“貞義雙烈祠”。工部奉旨修建,掘地基得石函,內藏琬兒日記,詳錄天寶遺事,堪比史詩。
立祠典禮,萬眾觀瞻。文瑾奉琵琶入主殿,忽霞光貫日,雲中仙樂嘹亮。有雙白鶴掠殿飛旋,琵琶迸裂,化七彩長虹跨霄而去。是夜文瑾夢琬兒珠冠霞帔,稽首曰:“累君奔波三十載,今功行圓滿,天帝授妾掌霓裳仙班,崔郎司文昌閣,當永訣矣。”文瑾牽衣悲慟,琬兒取羅帕拭其淚,覺香沁五臟。
醒後掌中留帕,上有血淚斑宛然桃瓣。自此絕意仕途,辭官歸金陵。重修廢園,井台畔植桃樹數十株。結草廬著書,錄開元天寶舊事,題曰《玉壺寒》。
大曆末年,有扶桑遣唐使慕名來訪。文瑾已皤然老叟,指井台曰:“人生如朝露,惟貞心不泯。”使臣求觀《玉壺寒》,文瑾笑付之。舟歸東海,遇颶風,書篋墮海。忽有仙女踏波而至,托書入雲中,至今扶桑猶傳“龍女護書”典故。
文瑾壽八十而終。臨終囑葬桃樹下。是歲井中忽湧甘泉,飲者疾愈。鄉人驚異,掘井得雙玉壺,叩之清越如琵琶永響。遂建“玉壺觀”祀之,香火千年不絕。
讚曰:
幽冥難隔至誠心,金石可開精魄深。
井底寒泉咽舊曲,天邊明月照孤襟。
紫陌紅塵多孽債,青燈黃卷有知音。
莫道陰陽殊途事,至情終得上天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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