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曆間,浙西錢塘縣有馮姓兄弟,長曰伯雍,次曰仲謙。其父馮公弼,原係綢緞莊掌計,母趙氏早歿。公弼積勞成疾,臨終執二子手曰:“吾家薄田十畝,老屋三楹,汝兄弟當效棠棣之華,毋相忘也。”言訖而逝。
伯雍年十九,仲謙方十七,俱未婚娶。伯雍性敦厚,終日勤耕隴畝;仲謙聰穎,好讀詩書。每至夜分,茅屋油燈熒然,兄織屨供弟燈火資,弟誦聲與機杼聲相和。鄉鄰見之,莫不歎羨。
時有西村林叟,有女名秀娥,年及笄,工織紝。見伯雍樸訥可靠,托媒議親。伯雍謂弟曰:“吾兄弟饔飧尚艱,安敢議婚?”仲謙對曰:“兄年已長,當延嗣續。弟可負笈城外寺塾,旦出暮歸,不費炊米。”遂力促成婚。
秀娥入門,果稱賢淑。晝則助耕紡,夜則縫補。每炊,必先盛白飯奉仲謙曰:“小郎讀書費心神。”自啜麩粥。仲謙感泣,攻益苦。越二年,縣試擢高等,入洋為秀才。是日鄉鄰攜酒來賀,伯雍喜極而泣曰:“吾父可瞑目矣。”
未幾,有王姓媒婆來為仲謙說親,乃縣北朱氏女,父為塾師。仲謙初不肯曰:“家計皆賴兄嫂,安能彆炊?”伯雍斥曰:“吾兄弟豈作繭自縛耶?”遂典質祖傳玉佩,得銀十二兩,草草成禮。
朱氏名蕙娘,粗通文墨,性驕矜。初來尚循禮數,漸見家用匱乏,常向仲謙怨懟:“同為馮家婦,嫂著布釵,我亦布釵;嫂食藜藿,我亦藜藿。既為秀才娘子,何異村媼?”仲謙唯默然苦讀。
次年大比,仲謙欲赴鄉試,然乏盤纏。夜半聞兄嫂房中低語,悄立窗下。但聞秀娥曰:“妾有嫁銀簪一對,可典錢二千;後圃豬崽將出欄,亦值三貫。再向鄰家借貸些須,足供小郎行資。”伯雍歎曰:“苦汝矣!”秀娥笑曰:“但得小郎高中,何愁釵鈿?”
仲謙隔窗聞此,淚落沾襟。翌日謂兄嫂曰:“今歲秋闈高手如雲,弟恐難中,不如且待下科。”伯雍愕然:“寒窗十載,豈可功虧一簣?”仲謙固辭。實則暗赴縣學求為蒙師,月得束修補貼家用。
蕙娘探得實情,大怒曰:“爾自甘墮落,我卻不願終老蓬蒿!”遂歸訴父母。朱塾師來謂仲謙曰:“賢婿既無意功名,可設蒙館於吾鄉,歲入不下四十金。”仲謙婉拒:“長兄如父,豈可遠離?”蕙娘遂生怨望。
適逢伯雍染時疾,醫藥罄儘。秀娥暗向蕙娘商借銀錢,蕙娘冷笑曰:“吾家非開質庫者。且分炊以來,汝夫婦慣會裝窮賣苦!”秀娥含羞而返。仲謙知之,怒責蕙娘,蕙娘撒潑竟日:“嫁爾窮酸,不如投井!”
伯雍病愈,聞此事,默然良久。是夜召仲謙曰:“樹大分枝,理所當然。吾欲析產彆居,汝意若何?”仲謙跪泣:“兄弟一體,何至如此?”伯雍扶起笑曰:“不過各立門戶耳,仍在同簷之下。”遂請族老見證:祖屋東廂歸伯雍,西廂歸仲謙;田畝對分;父遺綢緞莊股金十兩,俟來年分紅。
析產方畢,蕙娘即催仲謙取股金自營生計。時值綢緞莊擴業,每股須添銀五兩方得分紅。伯雍欲售稻穀湊銀,秀娥曰:“穀儘則明歲無種,不如妾多織幾匹麻布。”仲謙則與蕙娘商議,蕙娘竟暗取股金贖還嫁衣首飾。
年終分紅,伯雍添銀得利十五兩,仲謙無添銀,僅得原本十兩。蕙娘遷怒伯雍:“明知股例,卻不提醒,分明設套獨占利!”竟堵門謾罵。秀娥出勸,蕙娘揚手摑其麵曰:“賤婢休扮觀音!”伯雍聞聲出,見妻麵指痕宛然,勃然欲斥仲謙。秀娥急挽其袖曰:“妯娌口角,郎君勿介入。”
仲謙羞憤,拽蕙娘歸室。夜半聞西廂摔打聲,蕙娘哭嚷:“不過了你馮家,明日歸寧!”仲謙長歎:“吾實無顏對兄嫂。”遂收拾書篋,竟攜婦賃屋縣北嶽家附近。
伯雍晨起不見弟蹤,案上留書:“弟不肖,致家宅不寧。今暫避他處,兄勿以為念。”急赴縣北尋訪,朱家人閉門不納。族老勸曰:“且冷數月,待其氣平。”
倏忽二載,仲謙設館於縣北,蕙娘連誕二女,家用拮據。然每欲歸省,輒為蕙娘所阻。時逢大旱,稻禾枯焦。伯雍日夜車水溉田,秀娥鬢發儘霜。忽聞西鄉富戶欲購田產,秀娥謂夫:“可售田五畝,得銀置小舟,妾往湖蕩采芡實,亦足度荒。”伯雍從之。
秀娥操舟早出晚歸,某日暮歸,見岸有婦人攜雙女挖野菜,形貌酷似蕙娘。近觀果是,但見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秀娥驚呼:“弟婦何至此?”蕙娘羞慚欲避,二女已餓極啼哭。秀娥急取筐中菱芡相贈,蕙娘垂淚曰:“夫君病肺咳血,館塾已歇月餘...”言未畢哽咽。
秀娥遽歸語夫,伯雍即載米糧往視。見茅屋破敗,仲謙臥草榻咯血,見兄至,掙紮欲起,淚如雨下:“弟負兄深矣!”伯雍抱持泣曰:“骨肉至親,何言負字?”遂延醫診治,典衣買藥。秀娥日送羹湯,蕙娘跪謝前愆。
伯雍欲接弟歸家,仲謙搖首:“弟病染人,不可累兄。”竟夜半潛徙他處。伯雍遍尋不獲,惟於案頭得詩稿:“棠棣花開委路塵,春風不度破柴門。孤鴻忍銜連枝去,恐累手足淚滿樽。”秀娥見詩泣曰:“小郎死誌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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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乃傾囊購參苓,秀娥更剪發易錢二百文,終打聽得仲謙寓居城隍廟廡下。伯雍破扉而入,但見仲謙氣息奄奄,蕙娘正以米湯哺之。伯雍負弟登車,蕙娘攜女踉蹌隨歸。
秀娥灑掃西廂,親煮湯藥。伯雍守疾榻前三晝夜,仲謙稍蘇,握兄手曰:“弟去歲已獲鄉試薦書,因疾未赴試。今恐負兄期望...”言迄咳血不止。伯雍泣曰:“但得兄弟相聚,勝似功名千萬。”
蕙娘自此洗心革麵,晝則幫嫂織作,夜則縫紉貼補。秀娥憐二侄女羸弱,每炊必密予蒸餅。某日蕙娘見女懷中餅餌,疑為偷竊,責之。女泣告:“伯母日予食。”蕙娘慚謝,秀娥笑曰:“稚子何辜?嬸母如母也。”
會城中藥鋪招抄帳先生,秀娥薦仲謙。掌櫃試其文墨,大喜曰:“不僅字工,且通數算!”月給修金二兩。仲謙得此潤筆,病漸愈。
次年適逢大比,伯雍促弟應試。仲謙辭曰:“家計初蘇,豈可再費資斧?”伯雍忽出布包,內貯銀二十兩:“此汝嫂織布所得,吾伐薪換錢,積三年矣。”仲謙感泣赴試。發榜之日,鑼聲報捷,竟中第七名舉人。
捷報傳來,舊宅喧騰。蕙娘見秀娥鬢霜襤褸,暗解紅裙換布衣。邑令贈匾“棠棣聯輝”,鄉紳爭來結交。仲謙一一謝曰:“寒門不敢驟貴,況功名皆兄嫂血淚所鑄。”
時有浙商欲聘仲謙為帳房,歲俸百金。蕙娘心動,仲謙卻應縣學教諭之邀,歲俸僅四十金。蕙娘怨曰:“何自棄富貴?”仲謙正色道:“教職雖薄,可育人才,且旦暮侍兄嫂,儘人子本分。”伯雍聞之喜曰:“吾弟真讀書人!”
秀娥忽染咳疾,漸至咯血。仲謙延名醫診視,言係積勞成癆。伯雍典田購珍藥,秀娥止之曰:“妾命薄,毋費錢帛。但得見小郎立業,心願已足。”是夜,執伯雍手曰:“妾嫁馮家廿載,唯憾未育子嗣。郎君宜納妾延嗣...”言未竟逝。
伯雍慟絕,仲謙夫妻守靈七日。葬日,縣學生員皆來執紼,鄉人見舉人服孝如子,莫不感歎。蕙娘親刻木主,泣曰:“嫂乃真觀音,吾悔悟遲矣!”
三年服闕,伯雍年逾四十,仍不續娶。仲謙升任府學訓導,迎兄同居。伯雍固辭:“吾守祖屋,伴汝嫂墳塋。”蕙娘乃遣次女阿蘅侍伯雍起居,視若己出。
阿蘅年方十四,性婉順,通文墨。伯雍愛如明珠,常歎:“得此女,勝男兒多矣。”適逢皇詔選秀,裡正欲報阿蘅。仲謙驚怒,蕙娘哭曰:“吾女豈作宮婢?”伯雍夤夜求告致仕京官,罄儘家財得免。阿蘅跪泣曰:“伯父再造之恩,女當終身奉養。”
忽有海外巨舶來杭,需通譯官話者。伯雍少時曾隨父識番商語言,竟應募得用。不三載,積金千兩,重建祖宅,另置祭田二十畝。族老賀曰:“馮門複興矣!”伯雍卻召仲謙曰:“吾輩當遵父訓,永不分產。”遂立契約:所有產業,兄弟共有。
阿蘅十九歲時,伯雍為之擇婿,乃淳安方氏子,清貧士人。妝奩皆出伯雍私蓄,蕙娘欲添首飾,伯雍笑曰:“留資與弟孫讀書。”新婚三日,阿蘅夫婦即歸老宅奉養伯雍。
仲謙年五十致仕,攜蕙娘歸鄉。兄弟白首重逢,每晨必攜手巡田,午後對弈槐蔭。阿蘅生雙子,皆呼伯雍為“祖”,仲謙為“叔祖”。雙稚常爬背捋須,兄弟相視而笑,恍若童年。
伯雍壽至耄耋,無疾而終。臨終謂仲謙曰:“吾今見父母於地下,可告曰:兄弟未嘗相離。”仲謙悲泣守墓廬,年餘亦卒。合葬之日,鄉人見雙柩並穴,皆雲:“馮氏兄弟,生同衾,死同穴,誠棠棣之華也。”
阿蘅夫婦守祖產,教子侄。後長子中學,次子經商,皆敦睦如一門。每清明祭掃,必先拜伯雍秀娥墓,次及仲謙蕙娘塋。村童傳唱謠曰:“錢塘江水深複深,不及馮家兄弟情。棠棣花開年年好,代代相傳到如今。”
此萬曆年間浙西實事,餘從馮氏後人處得聞,錄之以勸世人:兄弟雖有小隙,終歸同氣連枝。但記父母遺言,自能風雨同舟。俗雲“打虎親兄弟”,豈虛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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