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年間,浙西錢塘縣有桃溪村,村中多植桑柘,戶戶繅絲紡績。有陳氏兄弟二人,比鄰而居。長曰伯年,娶妻王氏;次曰仲平,娶妻周氏。兄弟雖分炊而食,然孝養高堂,和睦無間。
王氏名秀娥,乃縣中典吏之女,略通文墨,性矜傲,自恃出身,頗輕村婦。周氏名巧姑,本邑紡紗匠之女,言語木訥而十指靈巧,尤善織錦,每成匹,市賈爭購之。
時值春蠶初醒,村中桑林泛碧。陳母忽染寒疾,咳喘不止。伯年謂妻曰:“母親年高,宜奉湯藥朝夕侍疾。”秀娥蹙眉曰:“妾方督蠶事,且幼子阿寶需人照看,何暇分身?”仲平聞之,謂巧姑曰:“吾等代兄嫂儘孝可乎?”巧姑應曰:“理當如此。”遂移榻母側,晝夜侍奉。
月餘,陳母病愈,感次媳殷勤,解懷中碧玉簪授之。此簪乃陳家傳媳信物,昔年陳母受於婆母。秀娥見之怫然,暗謂伯年:“妾為長媳,簪合當歸我,今母老昏聵,竟授村姑!”伯年勸曰:“二弟家貧,母親或欲補償耳。”秀娥終意難平。
適逢縣中富戶趙員外嫁女,征繡工精者製嫁衣。秀娥巧姑皆往應選。趙家出素絹十丈,命各繡百子千孫圖。秀娥以金線盤牡丹,綴明珠為花蕊;巧姑則以青絲繡石榴,以絳彩繪瓜瓞。趙夫人觀之歎曰:“王娘子繡工華貴,周娘子寓意吉祥。”竟擇巧姑之作。
秀娥歸而泣訴:“周氏故意以俗樣媚主,辱我門風!”伯年素懼內,唯諾諾應聲。自此妯娌生隙,雖見麵猶笑語,而眼底各藏鋒芒。
芒種時節,蠶事方畢。巧姑通宵繅絲,染作七彩,欲織雲錦為姑壽禮。秀娥使小婢窺之,見彩絲絢爛,心妒甚。夜半潛往染缸,傾礬粉入內。次日巧姑取絲,皆黯沉無光,撫之脆斷。距壽辰僅三日,巧姑垂淚不已。
忽憶幼時見鄰媼以敗絮織布,乃取舊紗撚線,摻以麻苧,燈下急織。至壽宴前夜,竟成素錦一匹,迎光視之,隱現山水紋路,名曰“暗香浮光錦”。陳母大悅,謂此錦“華而不豔,樸中見巧”。賓客皆稱奇,秀娥獨坐席間,銀箸幾折。
秋收時分,伯年販絲赴杭城,獲利頗豐,購得倭扇、犀角等物歸。秀娥持扇招搖過市,鄰人羨豔。仲平因蠶汛時染瘟,收成減半,家計窘迫。巧姑暗典嫁妝銀鐲,購得晚桑葉飼蠶,又向鄰家借織機,日夜趕工。
某夕,秀娥過巧姑窗下,見其以粗麻織布,哂笑曰:“弟妹何苦至此?吾家有餘絲,可助一二。”巧姑謝曰:“不敢勞煩嫂嫂。”秀娥忽生計,曰:“近聞縣中需貢緞,弟妹若願代織,當分利三成。”巧姑欣然應允。
秀娥故以黴絲授之,且約期緊迫。巧姑不辨,竭三日工織就。秀娥持緞赴縣衙,官吏驗之,見緞生黴斑,怒斥欺官。秀娥佯泣曰:“此皆弟媳周氏所為。”衙役遂拘巧姑。仲平急質於兄,伯年踟躕曰:“婦人之事,吾輩何涉?”竟閉門不出。
幸得老織匠李翁識辨,言此黴絲乃倉儲不當所致,非織工之過。巧姑得釋,歸家一病不起。仲平典儘農具延醫,稚子嗷嗷待哺。陳母聞訊,扶杖至長子家,杖責伯年:“爾為長兄,縱妻虐弟,陳門何有此不肖子!”秀娥隔屏風嗤笑:“母親偏心久矣,今竟誣陷長媳乎?”
臘月祭祖,族老共聚。秀娥盛裝而至,鬢插赤金步搖;巧姑衣衫敝舊,唯鬢間碧玉簪微光流動。族叔公見之愕然,問玉簪來曆。巧姑具實以告。叔公泫然:“此簪本有一對,另一支翠玉簪失散多年。昔年太姑母遭兵亂,折簪為信,盼子孫重逢。”乃問簪上可有“月圓”二字?巧姑呈簪,果見簪身陰刻小篆。
秀娥忽麵色慘白——其妝匣中正藏翠玉簪,乃當年陪嫁婢女竊自陳母匣中相獻。急欲遁走,不慎跌出簪來。族老大嘩。伯年羞憤難當,當眾掌摑其妻。秀娥奔歸娘家,半月不返。
次年春,錢塘大澇。桑田儘沒,蟲災繼起。伯年囤積生絲,欲待價而沽,不料絲價暴跌,折本過半。仲平夫婦早備旱澇,改種葛麻,巧姑又以敗絮混合葛纖維,織成“絮葛布”,輕暖異常,商賈競買。
秀娥歸寧久住,父兄漸生厭煩。適逢典吏虧空庫銀,需錢打點,竟欲嫁秀娥為鹽商填房。秀娥夜逃歸村,見自家門庭冷落,而二弟家織機聲聲不絕。隔窗窺看,巧姑正教村婦新織法,油燈下眾人笑語融融,仲平抱兒喂粥,其樂泄泄。
忽聞幼子阿寶啼哭,奶媽告曰:“小郎君疳積已深,郎君賣絲未歸。”秀娥衝入抱子,見兒瘦骨嶙峋,涕下如雨。巧姑聞聲至,曰:“妾略通針灸,可試為療。”連灸三夜,阿寶漸能食粥。秀娥感愧交並,終泣訴前愆。
巧姑歎曰:“娣姒本如絲縷,分則易斷,合則成錦。”遂教秀娥織絮葛布。秀娥始知紡車之重,非十指操弄不知其艱。
又值蠶月,伯年舟載生絲往姑蘇,遇盜翻船,重病返鄉。秀娥晝夜紡織償債,十指儘裂。巧姑暗分織機所得,偽稱官發賑貧銀,助其度難。伯年病中間此,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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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女兒節,妯娌共祭織女。秀娥供巧姑所織金絲繡屏,巧姑供秀娥所作瓜果麵人。陳母笑曰:“今方見我家雙星輝映。”忽有快馬至,乃蘇州織造局官員,見繡屏驚歎,問何人所織。秀娥推巧姑在前,巧姑言繡屏實乃嫂嫂所作。
官員細觀二人之作,忽拍案:“妙哉!王娘子擅鋪陳色彩,周娘子工細密針法,若合作雙麵異色繡,必成珍品。”遂訂宮錦百匹之約。妯娌惶惑不敢應,官員笑曰:“此非爾等私事,乃為朝廷采買貢品耳。”
自此,雙姝設工坊於宗祠,村中婦女皆來習藝。秀娥主畫樣配色,巧姑主教習針法,所出“桃溪雙麵繡”名動江南。三年間,桃溪村成織繡名鄉,不複貧瘠之地。
伯年仲平兄弟共理桑園,育得新蠶種,絲光勝往昔。清明合祭祖墳,伯年見父母合葬碑側留有空穴,愕然問故。仲平曰:“兄長為嫡,他日當與嫂合葬於此。”伯年潸然:“昔年愚兄愧對祖先。”遂取族譜,添注“家業重興,皆賴妯娌和睦”等語。
值中秋,雙繡屏獻入宮闈,賜金匾“織月雙輝”。族老設宴慶賀,席間秀娥巧姑互敬菊花酒。月華滿庭,兩院小兒嬉戲追逐,不複分彼此長幼。
忽聞門外馬蹄聲,有錦衣人持帖至。展閱之,乃昔年失散之陳氏姑母後人,憑翠玉簪尋親而來。出示另半簪,果與碧玉簪嚴絲合合。簪內暗藏蠶種秘方,乃陳家祖傳絕藝。
自此,桃溪雙繡更添異彩,絲絛經久不褪色,世稱“永夜綾”。而陳氏妯娌白發偕老,仍每日共坐紡車旁,十指翻飛間,絮說當年桑蔭舊事。
評曰:婦德之彰,不在釵鈿環佩;家道之興,端賴慈心慧手。絲縷雖微,能綴破鏡;梭聲瑣碎,可補天穹。觀陳門雙婦,始則隙於微利,終則合於大義,豈非紡車聲中自有真諦耶?古人雲“家和萬事興”,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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