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乾隆爺在位時,天下承平,物阜民豐。這日聖駕自圓明園還宮,途經西直門,忽見長街上人頭攢動,吆喝聲不絕。乾隆素喜察訪民情,遂喚停鑾輿,換作青綢常服,隻帶貼身侍衛鄂容安一人,搖著灑金折扇踱入市井。但見販夫走卒絡繹於途,瓷器鋪、綢緞莊、茶寮酒肆鱗次櫛比,最奇是個剃頭匠當街支棚,銅盆裡熱水蒸騰,嘴上哼著岔曲兒,手裡剃刀舞得雪花也似。乾隆看得有趣,忽聞東南角爆起陣陣喝彩,原是個說書先生拍響醒木,正講《隋唐演義》程咬金三板斧故事。
鄂容安見日頭毒辣,低聲道:“爺且尋個茶肆歇腳?”乾隆頷首,二人方坐定在“忘憂閣”雅座,卻聽隔壁間七八個商賈模樣的正爭得麵紅耳赤。一個胖員外捶桌道:“陳掌櫃忒不地道!說好涇陽茯茶二百斤,怎地摻了半數湖廣老青磚?”對麵山羊胡老者急扯白臉分辯:“六月間漢水泛洪,茶船沉了三艘,這些已是竭儘所能...”話音未落,屏風後轉出個青衣秀士,笑吟吟作揖道:“諸位且聽學生一言——涇陽茶金花茂盛似星鬥,湖廣茶黑褐泛青帶霜斑,何不取樣品評?”說著竟從袖中抖出茶餅若乾,當場掰碎衝泡,茶霧氤氳中果然立辨真偽。
乾隆暗自稱奇,使眼色命鄂容安探問此人來曆。不多時回報:此乃南城新遷來的書生姓紀名昀,字曉嵐,雖無功名卻是個百事通,尤擅辨物鑒古。正說話間,那紀昀已調解完糾紛踱將過來,見乾隆氣度不凡,長揖笑道:“晚生觀先生眉聚山河之秀,必是遨遊四方的雅客?可願品鑒新得的蒙頂甘露?”乾隆見他灑脫,索性邀其同席。三人從茶經談到弈理,從碑帖論及昆腔,那紀昀竟無所不曉,尤奇的是說起宮內軼聞如數家珍:某日皇上早朝絆了門檻,和珅急奏“龍躍天門”;貴妃娘娘的京巴犬偷食了西藏貢品雪蓮,竟連打三日香嗝...說得乾隆自己都忍俊不禁。
正談笑間,樓下驟起喧囂。但見個粗布衣裳的婦人揪著綢緞莊夥計哭罵:“天殺的黑心肝!俺當家的一件羊皮襖典當給你家,說好冬至前贖取,怎的就轉賣他人?”那夥計甩袖啐道:“過期三日概不候,白紙黑字寫得明!”紀昀倏然斂笑,下樓時袖中滑出本《大清律例》,翻到某頁朗聲道:“按律:典押之物須滿百日方準變賣,諸位街坊請看——”竟真有個賣炊餅的老叟從懷裡摸出老花鏡,湊著念道:“確...確是第一百零三條!”頓時滿街嘩然。
乾隆暗自詫異:這市井之中竟藏如此人物?忽見紀昀朝自己擠眼,心下恍然——必是鄂容安漏了腰牌!當下也不說破,隻笑道:“先生大才,何不赴考功名?”紀昀卻歎:“晚生原有舉人功名,因見考官受賄黜落寒士,一怒之下撕了考卷...”話音未落,長街儘頭鳴鑼開道,順天府衙役鎖著個披頭散發的男子過來。人群驚呼:“這不是東城米商趙員外麼?昨日還施粥濟貧呢!”捕快冷笑:“好個善人!竟在米中摻沙三成,黴粟蒸曬充新糧!”
乾隆麵色漸沉。忽聞蹄聲如雷,九門提督率兵飛馳而至,滾鞍跪倒剛要開口,見皇上微搖折扇,忙改稱:“給...給黃爺請安!府尹大人請您過府一敘...”百姓見狀紛紛避讓,唯那紀昀哈哈大笑:“原來今朝得見真龍!陛下既遇米蠹,何不親審此案?”乾隆被他將了一軍,反覺有趣,竟真往順天府衙而去。
公堂上府尹驚得險些摔了烏紗。乾隆端坐正堂,命抬來證物:白米中沙礫硌牙,黴米臭氣熏天。趙員外磕頭泣訴:“去歲直隸大水,小人囤米本想平糶,奈何官倉克扣賑糧,隻得...”話未說完,後堂轉出個師爺厲喝:“刁民膽敢誣陷!”乾隆瞥見府尹與師爺眼色往來,心下明了三分。正待發作,紀昀不知何時混進公堂,捧個賬本驚呼:“奇哉!官府采購賑米每石報價二兩,市價卻隻一兩半!”師爺暴起奪賬本,被鄂容安反剪雙手。
乾隆冷笑:“好個清廉府尹!傳朕旨意:一查糧道虧空,二核巡撫賬目,三開官倉賑濟!”又對趙員外道:“爾雖情有可原,摻假屬實,罰修官道十裡。”忽見紀昀蹲在堂柱旁摳弄什麼,問其故,答曰:“此柱空心藏銀票,怕是贓款。”果掏出桑皮紙一疊。府尹頓時癱軟如泥。
案畢已是黃昏。乾隆召紀昀至跟前:“汝這般機敏,願入朝否?”紀昀卻辭:“草野之身,慣看秋月春風。倘蒙聖恩,求賜琉璃廠書鋪一間。”乾隆大笑準奏。臨彆時紀昀忽道:“陛下明日若往海澱,慎飲小清河之水。”乾隆愕然,其已飄然而去。
翌日聖駕巡幸清華園。時值盛夏,乾隆走得口渴,見道旁清溪潺湲,方欲掬水,鄂容安急跪:“紀先生有言...”乾隆嗤笑:“朕豈信怪力亂神?”飲罷半盞,當晚竟腹瀉不止。太醫診脈道:“似誤食腐藻之毒。”乾隆猛憶紀昀之言,急命查訪。回報雲:上遊有富戶偷排染缸廢水,已捉拿治罪。聖心暗驚:此人竟能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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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微服再訪琉璃廠。果見“閱微草堂”書鋪開張,紀昀正與書販爭價:“宋版《禮記》索價三百兩?閣下可知此書第十七卷缺兩頁,乃用明紙補抄...”乾隆踱入店內,見四壁圖書環列,案頭擺著《水經注疏證》手稿,忽指梁上匾額:“‘閱微’二字何解?”紀昀笑答:“閱儘世間微末事,方知大道在蒿萊。”二人正論道,忽聞哭嚎震天。
卻是個老農跪在對麵當鋪前,抱著一隻陶罐痛哭。問之,方知此罐乃其祖傳,被不肖子偷當十兩銀,而今當期已過。乾隆細觀那罐:灰撲撲毫無紋飾,罐底糊著乾泥。掌櫃的嗤笑:“破醃菜壇子也值得嚎?”紀昀卻取罐掂量,又以指叩擊,猝然問老農:“祖上可曾居磁州?”老農驚答:“正是!康熙年間遷來京師。”紀昀急向乾隆拱手:“恭喜黃爺!此乃磁州窯唐早期醬釉撲滿,世存不過五件——去年津門拍賣會上,類似一件作價三千兩!”
當鋪掌櫃頓時麵如土色。乾隆命鄂容安取銀贖還,老農千恩萬謝而去。聖上狐疑:“先生如何得知?”紀昀引至後院,取井水洗罐底,顯出“大業三年”刻款,笑道:“磁州窯素無年款,唯隋末亂世偶見。更奇者是...”說著將罐口傾斜,陽光竟透壁而過,顯出內壁暗刻的蓮花紋!乾隆撫掌歎妙,忽聞街市奔馬驚叫,但見數匹驛馬狂奔而來,當先一匹直衝書鋪!
電光石火間,紀昀抄門閂擲出,正打頭馬前蹄。馬匹吃痛人立,背上驛使滾落,懷中滾出個黃綾包裹。乾隆瞥見火漆紋樣,厲喝:“八百裡加急軍報也敢延誤?”驛使磕頭如搗蒜:“奴才該死!雲南急奏緬甸犯邊...”話未說完,紀昀忽插言:“可是孟良土司獻地求援之事?”驛使愕然:“先生怎知?”乾隆亦驚:“邊關密報,汝...”紀昀忙跪:“草民昨夜觀天象,見西南孛星犯翼軫,故有此猜。”
乾隆目光深邃,良久扶起笑道:“朕欲南巡,缺個向導先生。”紀昀知推脫不得,隻得謝恩。聖上忽壓低聲道:“昨日內務府呈進遼東貢參,卿猜怎的?錦盒底層全塞了蕨根!”紀昀眨眨眼:“陛下何不查查廣儲司郎中家新納的第三房妾室?聽聞其兄正是參販。”乾隆撫掌大笑,當日回宮即派粘杆處查訪,果如其言。
自此紀昀常被密召入宮。這日二人對弈暖閣,乾隆忽歎:“朕富有四海,卻求不得真顏真語。”紀昀落子道:“譬如這枰上黑白,陛下可見東南角征子之勢?”乾隆凝視良久,恍然:“原是死局!”紀昀笑:“當局者迷。倘使西南飛鎮一子...”話音未落,太監急報:和珅求見。進獻一尊三尺高紅珊瑚,言稱東海神物。乾隆方展顏,紀昀忽嗆茶咳嗽,袖風帶倒棋枰。和珅怒目而視,紀昀忙跪:“臣死罪!竟汙了和中堂寶器——”指間悄然彈起棋子,正打在珊瑚枝杈上,但聽“哢嚓”輕響,斷口處竟露出石膏芯子!
乾隆麵色驟寒。和珅伏地戰栗:“奴才被奸商所騙...”紀昀卻打圓場:“聽聞福建進貢的珊瑚多灌鉛增重,此物倒是新奇——以石膏充數,輕巧易碎更顯珍貴?”一語逗得乾隆轉怒為笑,罰和珅俸祿半年了事。待其退下,聖上睨視紀昀:“卿早知有詐?”紀昀恭答:“陛下聖明。隻是珊瑚雖假,和大人孝心是真——其母壽辰在即,老人家最愛紅豔之物。”乾隆愕然:“此等家事卿竟知曉?”紀昀笑指窗外:“和府管家正往粵海關寄家書,驛馬鞍袋插著壽字旗呢。”
轉眼重陽將至。這日乾隆換百姓衣裳,獨召紀昀逛廟會。行至白雲觀,見卦攤前圍得水泄不通,個癩頭道士正叱罵求簽女子:“白虎照命,克夫絕子!”那婦人掩麵痛哭。紀昀蹙眉上前,取簽筒搖出根竹簽,朗聲念道:“明明是‘否極泰來逢貴子’,道長怎念作白虎?”圍觀者嘩然。道士怒擲卦杯,紀昀卻搶先拾起,驚叫:“哎呦!杯底嵌磁石——難怪道長擲卦必陰!”眾人搶過卦杯傳看,果見黑黝黝磁石閃爍。
乾隆冷笑:“妖道惑眾,送官!”紀昀卻攔下,對道士耳語數句。那道士頓時麵如死灰,搗蒜般磕頭後鼠竄而去。聖上怪問,紀昀笑答:“臣隻說‘順天府暗查白蓮教餘黨三月矣’。”乾隆大笑:“卿真朕之東方朔!”忽見那求簽婦人仍垂淚,問之乃知夫家逼休。紀昀細觀其麵,忽道:“娘子可是癸巳年卯時生?”婦人驚答正是。紀昀掐指:“今歲紅鸞星動,尊夫應是行商之人,左眉有斷痕?”婦人失聲:“先生神算!外子販綢於蘇州,眉骨幼時摔裂...”
乾隆正訝異,忽見個青衫漢子氣喘籲籲奔來,果然左眉斷痕赫然。夫婦抱頭痛哭,原是丈夫遇劫匪失蹤半載,今日方逃歸。乾隆拉紀昀至僻處:“此豈非巧合?”紀昀自袖中抖出張路引:“適才那漢子擠過身旁,遺落此物。蘇州府簽發,墨跡半舊非偽造。”又指遠處茶棚:“陛下可見棚下官差?乃刑部畫影圖形追捕的江洋大盜——方才正要擒那漢子,臣使眼色暫止。今其夫妻團圓,正好收網。”乾隆順指望去,果見幾個精壯漢子佯裝喝茶,腰間鼓囊囊顯是鐵尺。聖心大悅:“卿之機變,真國土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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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信步至酒樓用膳。隔壁雅間忽傳悲聲:“天亡我也!三百匹杭綢儘遭火焚...”乾隆隔屏風窺看,見個年輕商人伏案痛哭,對麵老者冷笑:“賢侄抵押祖宅借款,限期已到休想賴賬!”紀昀忽掀簾而入,對老者森然道:“王掌櫃彆來無恙?去歲保定府那場綢緞庫火燭,閣下賺了多少撫恤銀?”老者色變疾走。年輕商人愕然,紀昀自懷中取箋:“速往戶部街‘永信綢莊’見劉掌櫃,憑此紙可賒貨百日。”商人感恩叩首而去。
乾隆若有所思:“朕觀此人頗似一人...”紀昀接口:“可是像極已故的戶部尚書李侍堯?正是其庶出孫兒。李家敗落時,臣曾受李公一飯之恩。”聖上唏噓不已。忽聞街麵喧嘩,但見百姓紛紛往西跑,嚷著“天降神碑”!二人趕至西便門,果見菜園中陷落深坑,內有青石碑露出,篆文斑駁難辨。圍觀者皆稱祥瑞,獨紀昀蹲身摳下碑角碎末嗅聞,又觀土色,忽大笑:“好個‘天降’!此碑埋土不過旬日,諸位看坑沿馬蹄印尚新——”指著一行蹄印道,“蒙古馬掌釘七孔,京營戰馬皆九孔,此顯是莊親王府馬隊所為!”
人群大嘩。忽見莊親王府長史疾馳而來,宣讀王爺手諭:“天賜瑞碑護佑大清...”話未說完,乾隆冷笑:“確是好祥瑞!傳旨:莊親王年高德劭,特賜往盛京監造皇陵三年!”長史癱軟墜馬。回宮路上,乾隆睨視紀昀:“卿怎知馬蹄玄機?”紀昀莞爾:“臣書鋪常接軍營文書,捕營請餉單上明記:馬掌釘每副銀一錢三,九孔者加銀五分...”
臘月裡頭,紀昀正幫書鋪隔壁老嫗寫春聯,忽被急召入宮。但見乾隆麵色陰沉,擲下密折:山東巡撫奏報,曲阜孔府修繕時發現前朝玉牒,暗指聖祖康熙爺血統存疑。紀昀覽畢笑道:“此紙乃永樂年間宮闈監製,墨色卻用道光朝才有的洋煙墨——造假者當治個‘穿越’之罪。”乾隆愕然,急傳孔府衍聖公。三堂會審,果然查出是某狂生偽造,意圖敲詐孔府。聖上大喜,賜紀昀雙眼花翎。
除夕夜乾隆私訪紀府,見茅屋三間,唯滿架圖書。紀妻正縫補官袍,幼子臨帖習字。聖心觸動:“卿清貧至此,何不受朕賞賜?”紀昀敬酒道:“臣有書萬卷足矣。況陛下賜的琉璃廠鋪麵,歲入頗豐呢。”指梁間懸匾——竟是禦筆“天下第一讀書種子”。乾隆暢飲至醺,忽聞更鼓三響,紀昀取鬥篷為聖上披戴:“四更將雪,臣已備暖轎。”乾隆出戶果見雪霰紛飛,歎道:“卿真能預知天象?”紀昀指院中螞蟻窩:“午後蟻群銜土封穴,故知有雪。”聖上大笑登轎。
翌年元宵,乾隆於午門觀燈。萬民歡呼間,忽見紀昀獨立角落,以竹竿挑起盞蓮花燈,燈上竟寫“三代以下唯堯舜”六字。聖心大悅,方欲召見,卻見人潮湧動處,那青衫隱入煙火杳然。後數月屢召不至,遣人探視,回報雲:書鋪已轉讓他人,紀先生留書曰“江湖浩渺,有緣再晤”。乾隆悵然若失,唯憶其嘗言:“盛世之兆,不在麟鳳靈芝,在老嫗能訟、稚子敢歌、書生可傲王侯。”遂命將此言刻於養心殿屏風。
忽一日西域進貢和田美玉,內有青玉圭一枚,鐫蝌蚪古文。滿朝無人能識,和珅忽奏:“或可張榜尋訪紀昀?”乾隆歎:“朕寧不識此字,不忍擾逸士清夢。”話音未落,侍衛呈上匿名信箋,解玉文曰:“黃帝問道廣成子處”。急追送信人,僅獲市井小兒,言稱鬈須先生予糖三塊使傳遞。乾隆摩挲玉圭,驀然大笑:“朕知之矣!此非文字,乃昆侖山輿圖也!”眾臣驚服聖明。自此京中盛傳:天子身側有隱相,布衣能定乾坤事。正是:
玉闕金階坐九重,何如市井辨魚龍。
青衫隱入上元夜,留得千秋一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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