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北有廢驛,唐時官道也。古木參天,晝猶晦冥。驛卒夜巡,常聞女子啜泣聲,如怨如慕。有王生者,名渙,金陵人,赴成都省親,途遇暴雨,避於廢驛廊下。忽見西廂燭光搖曳,推扉視之,一素衣女子正對鏡梳妝,鏡中麵容枯骨相疊。生駭極而奔,足陷泥濘,竟見滿地皆人皮,繪彩如生。
忽聞身後嬌笑:“郎君既至,何匆匆耶?”女子纖手已搭其肩,吐氣如蘭卻挾腥風。生昏聵間,覺有冰絲纏頸,俄而天地倒懸。幸有道童經過,擲符叱曰:“孽障安敢!”霹靂聲作,妖物尖嘯遁去。道童扶生起,歎曰:“此畫皮鬼也,食人精魄凡四十九矣。”
童自稱青城山玉霄宮弟子,奉師命剿除妖祟。生哀懇同行,童沉吟曰:“君眉間黑氣已結,百日必遭反噬。然妖穴凶險,恐累君殞命。”生泣告:“寧死於道,不苟活於妖。”童乃授桃木符一枚,囑佩胸前。
二人循血跡入深澗,見腐屍積壑,鴉鵲啄腸。忽腥風驟起,童急推生匿石後。但見巨蟒如甕,鱗甲森森,頂生肉角,竟人立而行,挾畫皮鬼擲於地:“賤婢敢引道士至此!”鬼泣訴:“那道童乃玉霄宮清虛子門下,妾欲食書生反遭破法。”蟒精怒嘯,聲震林樾:“清虛老兒殺吾胞妹,今取其徒心肝祭之!”
童遽躍出,劍指掐訣:“汝妹食嬰孩三百,天律當誅!”蟒精吐毒霧,童揮劍成幕,金光爍爍。忽地底鑽出百足蜈蚣,鉗斷童足踝。生惶遽間,憶懷中符,疾擲而出。符化火鴉,啄蜈蚣目,妖物翻滾入潭。童忍痛布陣,九劍釘蟒七寸,妖嘯漸絕。
童創重,倚樹謂生:“潭底有鼉龍巢穴,此蜈蚣乃其守門吏。今傷其一目,必來複仇。君速往東南七裡,有獵戶懸八卦鏡茅屋,可暫避。”言訖氣絕。生悲泣掩其屍,忽聞潭水沸騰,急趨東南。
至茅屋,老獵戶迎入,鏡光灼灼如日。夜半腥風大作,窗欞俱裂。但見九首鼉龍壓頂而來,首首人麵,皆似溺死者。八卦鏡迸白光,削其一首,龍怒撞屋梁。生顛撲灶下,觸暗鈕,地陷三尺,墜入古墓。
墓室懸夜明珠十二,照見金棺洞開。帛書雲:“漢平陵侯姬妾柔棺”。忽聞環佩叮咚,一宮妝女子自棺中起,笑曰:“妾待君二百載矣。”生駭不能言。女曰:“君前身乃平陵侯,妾為君殉葬。今妖物乃當年鎮墓獸所化,吸地戾氣成精。”語未竟,墓頂崩裂,鼉龍探爪入。女子解胸前瓏璁玉,擲空成青龍,與鼉龍惡鬥。金石交鳴間,女子歎曰:“妾陰氣將散,君速從墓道東行,見黑鬆即焚此符。”遞黃符入生手,身形漸淡。
生匍匐出墓道,果見虯鬆如蓋。方焚符,地底湧泉,托生至崖頂。遇樵夫指路,言三十裡有般若寺,住持能降妖。生星夜奔往,寺僧見其妖氣纏身,拒不開門。忽寺後浮屠塔頂現高僧,垂繩引生入塔。
僧白眉曳地,曰:“老衲慧明,鎮此妖塔甲子矣。諸妖皆因人心惡念所生,君所見畫皮鬼乃妒婦所化,蟒精為貪官魂魄附蛇胎,鼉龍係戰死怨氣結水精。今群妖躁動,因有魔尊將醒。”生問何故,僧指塔下地宮:“隋末節度使安祿山部將薛嵩,死後葬此,得邪術煉成屍魔,今欲取君身——君乃純陽命格,食之可避天劫。”
忽塔震如舟浪,底層石龕儘裂。慧明急結金剛界,囑生:“老衲鎮塔心,君持此鎏金缽盂照魔首!”地湧黑血,屍魔出,三頭六臂,額生血目。生戰栗捧缽,金光斜照魔首,魔哮震塌半塔。慧明口噴真火,自焚法身困魔。生墜瓦礫間,聞空中梵唱:“一念慈悲即般若,眾生度儘方成佛...”
生昏醒已在山下,手中緊握缽盂。有牧童歌曰:“青城山下白骨堆,妖雲散儘真人歸。”生豁然開悟,遂皈依道門,十年後得神通。某夜觀星,見妖星耀於北,乃攜法劍往終南山。
深穀中有村曰“嫁女溝”,月必獻童女祭山神。生偽作送親隊,入洞府見所謂山神——竟是當年漏網蜈蚣精,已修成人形。精識生,笑曰:“書生竟成道士?且看新娘為何人!”掀轎簾,內坐畫皮鬼,嫣然笑曰:“郎君彆來無恙?”原來二妖皆投屍魔麾下。
生揮劍布罡,鬥至天明,斬蜈蚣精左臂。忽地裂千尺,屍魔破封而出,獰笑:“純陽子,候君久矣!”生祭缽盂,魔袖中忽飛出一物,乃慧明禪師頭蓋骨所煉法螺,收儘金光。生陷地牢,見百餘人囚此,皆待吸血食。
夜半有狐來謁,自言:“妾乃漢墓青龍所化,當時陰氣散儘,轉生為狐。感君仁義,特來相報。”授計曰:“魔尊命門在臍下三寸,需以處子血塗劍刺之。”生難曰:“此地焉得處子?”狐指隔壁囚女:“此女乃紫微星轉世,血可誅魔。”
遂密謀,狐精幻形為魔使,詐取囚女。生咬指畫血符於劍,伺魔宴飲時突出。魔怒揮骨杖,生格劍相抗。忽畫皮鬼撲至,囚女疾擋身前,胸貫鬼爪,血濺魔腹。生疾刺魔臍,霹靂震天。魔嚎叫:“吾雖滅,然人心惡念不絕,妖魔終現!”崩為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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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洞將塌,生負女出。女氣若遊絲曰:“妾實非紫微星,乃尋常村女。然慕君仁勇,甘效死...”言迄而殞。生悲慟葬女,立碑時見狐精踏雲來揖:“魔雖除,然天地戾氣日盛,恐生大劫。君當往昆侖求西王母法旨。”
生跋涉三年至昆侖,凍斃途中。元神出竅,遇西王母駕前青鳥引路。瑤池畔,王母曰:“下界妖魔,實乃人心鏡影。貪嗔不除,妖孽難滅。賜汝照妖鏡,可現萬物本真。”生拜受,元神歸體。
返人間已改朝換代,市井間竟盛行祀妖:商賈供貔貅噬財,妒婦拜鳩鳥蠱情,武將祭蚩尤增勇。生持鏡照之,諸神像皆現妖形——分明群魔借香火修煉!乃破廟砸像,遭民眾毆擊。官府拘生,鏡判為妖物。
獄中夜半,縣令來視,屏左右曰:“真人莫怪,下官實乃當年青城道童坐騎白鹿。師尊兵解時,囑吾護持真人。”生驚問:“世風何以至此?”鹿精歎:“自屍魔滅後,妖魂散入人心。今世人皆半人半妖,自詡正道者,往往魔念最深。”
生恍然,碎鏡明誌:“鏡能照形,難照心。吾當以身為鏡!”遂遊走天下,見貪官則現其餓鬼相,遇悍婦則顯其夜叉形。世人怒稱為“妖道”,生笑曰:“吾非道非妖,隻是說破皇帝新衣之小兒耳。”
晚年結廬青城舊驛,一夕見畫皮鬼嫋嫋而來,斂衽曰:“妾得真人點化,已轉生為山茶花精。今特來謝罪,並告天機:魔尊殘魂附於鎮妖塔遺址,將借血月複蘇。”生淡然曰:“知矣。”鬼踟躕問:“真人恨妾否?”生指心曰:“此處已無恨,亦無愛,如虛空照影。”
是夜血月現,塔墟中魔影衝天。生趺坐焚香,誦《清淨經》。魔嘯曰:“老匹夫!今世人心較隋唐更惡,吾複活乃天命!”生曰:“善哉,且看天命。”解衣露胸,竟現琉璃心,光耀如日照魔影漸淡。魔駭然:“汝竟煉成無垢琉璃身!”生合笑而逝,肉身化虹,滌儘天地濁氣。
翌日,鄉人見驛址開遍山茶花,其中一株尤殊,花瓣具人麵,似悲似喜。有樵夫聞花間細語:“妖魔永不滅,慈悲即菩提...”傳為奇談。後每有妖異事,輒見白衣老翁持杖點化,形貌頗類王生。乃知降妖易,降心難,而千古妖譚,實皆人心自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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