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青蚨散儘複還來,孽海回頭是岸哉。
莫道幽冥無報應,狐蹤劍影自安排。
話說大明宣德年間,浙江湖州府烏程縣有一書生,姓沈名桓,表字子堅。祖上原是鹽商起家,到得父輩棄商從文,雖未博得功名,卻積下萬貫家財。這沈桓年方弱冠,生得麵如冠玉,才思敏捷,隻是性情倨傲,輕財任俠,終日裡攜三五狂生,或縱酒西湖,或賭棋古寺。家中老仆沈福屢勸不止,反遭叱罵:“吾家金銀如山,便揮霍一世,何損毫毛?”
這日正值清明,沈桓攜銀三十兩,往孤山訪友。方出清波門,忽見柳蔭下圍著一群人,內有悲泣之聲。分開眾人看時,卻是個老丈捶胸頓足,身旁草席裹著個女娃,約莫七八歲,麵黃肌瘦,氣息奄奄。問起緣由,老丈拭淚道:“老漢姓張,原在臨安織造局當差,因年老被黜,攜孫女返籍。誰知盤纏用儘,孩兒又染寒熱,這...這隻好賣身救孫了!”
圍觀者雖嗟歎,卻無一人解囊。沈桓見女娃袖口露出半截淤青,心下了然,冷笑問:“諸位鄉鄰,怎無人施援?”內中一胖商撚須道:“小哥不知,這等騙局見多了...”話音未落,沈桓掣出錢袋擲於地:“三十兩儘在此,速帶孩子醫治!”老丈叩頭如搗蒜,抱孫女疾去。眾皆訕訕散去,獨留沈桓仰天大笑。
誰知歸家途中,忽遇滂沱大雨。奔至一破廟避雨,但見蛛網橫結,神像斑駁。方擰衣上水漬,忽聞佛龕後窸窣有聲。探看竟是個白須老僧,抱膝蜷縮,麵如金紙。沈桓摸出懷中僅剩的炊餅相贈,老僧狼吞畢,目射精光:“施主今日是否散銀救人了?”沈桓訝然稱是。老僧撫掌:“善哉!然則禍事將至矣。”
沈桓哂笑:“老師父莫打誑語。”老僧自破衲中取出一柄三寸玉劍,色如凝脂,劍格刻陰陽魚紋:“老衲雲遊四海,今日受餅之恩,當報此物。懸於臥榻,可避邪祟。”言畢踉蹌出廟,竟消失雨幕中。沈桓把玩玉劍,但覺寒氣侵骨,心知異寶,鄭重係於內襟。
且說歸家半月,忽有公差上門。卻是那日受助的張老丈,竟是人販團夥頭目,用苦肉計專騙善心人。女娃亦非親孫,乃拐來的良家子。如今案發,供出沈桓“重金買幼女”之事。雖最終查明清白,三十兩贓銀卻充了公。沈桓氣悶,夜飲大醉,罵咧咧道:“好人做不得!從此鐵石心腸!”
是年秋闈,沈桓自信滿滿赴考。策論題出《孟子·告子章》,本是他爛熟於胸的。才寫破題“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忽覺文思滯澀,恍惚見考場陰風陣陣,有黑影攫其筆端。終場鈴響,竟隻寫得百餘字。放榜日名落孫山,同年竊語:“沈桓平日眼高於頂,果現原形。”
接連三科皆如此。每逢考場便心神渙散,墨汙卷紙。家道漸中落,舊友星散。第五年冬,竟至典當祖宅之境。這日抱一箱古書往當鋪,路遇遊方道士,麻衣草履,歌曰:“朱門生餓殍,玉堂養蒿萊。世人迷眼目,不識真蓬萊。”沈桓心念微動,揖問玄機。
道士指書箱笑:“公子尚記破廟玉劍否?”沈桓大驚,玉劍之事從未與人言。道士歎:“當日老僧乃終南煉氣士,贈你防身。誰知你怨天尤人,五年不懸臥榻,致怨氣纏身!”沈桓汗如雨下,急邀道士歸陋室。道士見玉劍仍藏匣中,焚符水灑之,劍身驟現黑絲如蚓。
“此乃考場冤魂所化妒氣。”道士道,“公子初年俠舉,本積陰德。然則後生嗔念,又屢試不第,妒煞乘虛而入。”遂教懸劍帳中。當夜沈桓果見群鬼啾啾,玉劍煥白光如帳,鬼魅儘銷。三日後,道士攜一黃絹來:“貧道訪得因果,公子可知張老丈孫女下落?”
原來那女娃名喚阿芷,被救後暗記恩人相貌。後逃出魔窟,入金陵魏國公府為婢。今聞恩人困頓,竊府中一匣相贈。沈桓開匣駭然:夜明珠十顆,金葉子百枚。附血書曰:“賤婢苟活五載,唯願恩公重振。珠玉雖穢,心意皎然。”
沈桓持金贖宅,潛心讀書。次年春闈,文思泉湧,高中亞魁。謁座師時,遇一同年進士,姓徐名慕良,談吐不凡。二人踏青西子湖,徐生忽指斷橋殘雪:“沈兄可信世有精怪?”遂述一奇事。
徐生原籍徽州,少時家貧,采藥為生。某日入黃山深處,迷路遇暴雪。躲入一洞,見二老叟對弈,一著緋衣一著素袍。觀棋至中局,緋衣叟推枰怒道:“老狐狡獪!”素袍者笑:“三百載修行,終不及君否?”忽見徐生,擲一桃核:“食此可抵饑寒。”
徐生歸家,方知洞中三日,世間已三年。更奇者力大無窮,目能夜視。後逢倭寇犯境,徐生獨力斃賊數十,獲軍功授職。沈桓聽罷唏噓:“徐兄仙緣,勝我多矣。”徐生正色:“然則近年每夢緋衣叟泣訴,言素袍老狐盜其內丹,求我相助。”
沈桓撫玉劍沉吟:“弟有此物,或可效勞。”二人遂約定旬日後同往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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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沈桓歸家整理行裝,夜讀《山海經》至子時。忽聞窗欞作響,一女子聲音淒切:“公子救妾!”開窗見一白狐伏地,前爪滲血,目含淚光。沈桓方欲詢問,巷外火把如龍,有壯漢吼叫:“莫放走妖狐!”
白狐躍入書齋,竟吐人言:“妾乃黃山狐族,名雪練。因護洞府與灰狼精相鬥,負傷逃至此。”沈桓見其目澄如水,心生憐憫,藏於書簍。追兵叩門,稱獵戶追捕傷人之狐。沈桓佯怒:“讀書重地,豈容喧嘩!”擲碎銀驅之。
雪養傷三日,化形為白衣少女,容色絕俗。泣告沈桓:“灰狼精名魈兀,欲奪狐族至寶月華鏡。聞公子將助徐慕良伐狐,萬望明察!那素袍老狐實是妾祖父,當年與緋衣鶴仙賭賽,贏其靈芝,非盜內丹也。”沈桓恍然:“徐兄受鶴仙蠱惑耳!”
翌日徐慕良至,見雪練勃然變色:“妖狐敢爾!”掣劍便刺。沈桓格擋間,玉劍自鳴,徐生懷中飄出一根鶴羽。雪練叱道:“鶴精現形!”鶴羽燃碧火,徐生踉蹌倒地,額現朱砂痣——竟是被鶴仙附體多年!
鶴精幻影嘶叫:“沈桓壞我大事!”玉劍忽脫手飛斬,鬼哭聲中鶴影消散。真徐慕良蘇醒,懵然不知所以。三人對證,方知鶴仙詐敗於狐,借徐生肉身尋釁報複。
雪練邀二人入黃山。但見雲海深處,狐洞晶瑩如冰窟。老狐翁出迎,持古鏡照鶴仙洞府:當年賭賽場景重現,確是鶴仙輸靈芝後暗施詛咒。徐生愧悔交加,老狐翁反贈參苓:“壯士本心俠義,祛此鶴祟,可享天年。”
沈桓歸鄉後,攜珠玉入金陵訪阿芷。誰知魏國公府已抄沒,婢仆四散。一老嫗言:“阿芷姑娘三年前病故矣。”引至荒塚,碑刻“義婢阿芷”。沈桓慟哭酹酒,忽見墳塋開裂,內有錦匣。啟之見血書續篇:“婢子陽壽早儘,賴公子善念延三載。今報恩畢,當赴輪回。珠玉皆婢女紅所得,清白可鑒。”
沈桓厚葬阿芷,終身不娶。後官至知府,捐建義學百所。每遇落魄書生,必贈玉劍模形,誡曰:“善心不可墮,邪祟豈能侵?”九秩壽終之夜,有人見白狐銜梅躍屋脊,玉劍鳴如龍吟。
偈雲:
俠氣未許混風塵,玉劍光寒照本真。
狐鶴千年爭底事,不如壟上義婢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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