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成化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梧桐鎮,鎮南青石巷裡住著個年輕書生姓李名文淵,父母早亡,留得三間瓦房並二百冊舊書。這文淵雖才高八鬥,卻時運不濟,連續三回鄉試皆名落孫山。眼見家道日漸蕭條,隻好在巷口擺個代寫書信的攤子度日。
這日正值梅雨時節,文淵剛撐起油紙傘,忽見個青衣女子踉蹌奔來。但見她雲鬢散亂,繡鞋沾泥,懷中緊抱個紫檀木匣,見到書信攤如同見了救星,急聲道:“求先生救我一命!”文淵見她神色惶急,不及細問,忙引她躲到攤後布簾內。不過片刻,兩個彪形大漢追至巷口,四下張望不見人影,罵罵咧咧往城東去了。
女子驚魂甫定,從袖中取出枚蟠龍玉佩道:“奴家姓沈名玉娥,原是大倉沈家獨女。上月父親遭人陷害冤死獄中,家中田產儘被族叔強占,這匣中裝著父親生前留下的證物。”文淵見那玉佩瑩潤生光,知非凡品,又聽她遭遇可憐,不禁歎道:“小生雖貧寒,卻還懂得仗義二字,姑娘若不嫌棄,可暫居寒舍。”
誰知當夜便生變故。三更時分,文淵忽聽院牆窸窣作響,扒著窗縫看去,隻見月光下有個黑影正翻弄院中晾曬的書冊。他心下生疑,佯裝起夜咳嗽兩聲,那黑影倏地躍上牆頭,衣袂翻飛間露出腰間懸著的玄鐵令牌。次日清晨,玉娥見到院泥地裡深達寸許的腳印,麵色驟變:“這是錦衣衛的追魂令!”
原來沈父生前任江南織造局管事,偶然查出司禮監太監王振倒賣官綢的密賬。那紫檀木匣裡藏著的,正是與塞外蒙古私通的書信並金銀細目。文淵聽得心驚肉跳,正要商議對策,忽聞巷外馬蹄聲如雷震,數十名緹騎已將青石巷圍得鐵桶一般。
危難間,鄰家張屠戶提著殺豬刀翻牆而來,低吼道:“李相公快隨我走!”原來張家祖上曾受李家大恩,平日見文淵清貧,常送些豬下水接濟。三人從後院狗洞鑽出,沿著張屠戶早備好的小船直往太湖而去。船行至蘆葦深處,玉娥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羊皮紙道:“這太湖底下沉著我父埋藏的銀箱,本欲呈交朝廷的證據,如今倒成了咱們的救命錢。”
豈料湖上風波更惡。夜間忽遇水匪,為首的黑臉漢子舉刀便砍。文淵慌亂中抓起船槳格擋,竟被削去半截。正危急時,斜裡衝出艘烏篷船,船頭立著個蓑衣老者,長竿輕點便卸了匪首兵刃。老者嗬嗬笑道:“老朽在這太湖擺渡四十年,專治各種不服。”待問明緣由,忽從腰間摸出塊相同的蟠龍玉佩:“沈姑娘可記得揚州程家?”玉娥驚呼出聲:“您是我爹結拜兄弟程三爺!”
程三爺將三人接至湖心島宅院,取出個鐵匣歎道:“你爹半月前便知大禍臨頭,將真賬冊存在老夫這裡。”四人對著燭火細看,發現賬冊最後幾頁記載著王振在靈岩寺藏匿的罪證。文淵撫掌道:“若能取得寺中物證,或可上達天聽!”當夜計議已定,程三爺修書三封,分送南京禦史台、蘇州知府並鎮守太監處。
卻說文淵與玉娥扮作香客往靈岩寺去,才進山門便覺異樣。知客僧目光如電,殿前掃地僧步履沉凝,連敲木魚的小沙彌指節都粗大異常。行至藏經閣附近,忽見個熟麵孔——竟是當年在文淵隔壁擺卦攤的劉半仙!這老兒擠眉弄眼遞過張字條,上麵潦草寫著:“王振乾兒子已在寺中布下天羅地網。”
文淵急中生智,拉著玉娥轉到後山桃林。卻見落英繽紛處立著個錦袍公子,正是蘇州首富趙家的獨子趙明德。此人昔年曾向玉娥求親被拒,此刻搖著折扇冷笑:“沈姑娘若肯將賬冊交予趙某,或許還能全須全尾下山。”玉娥啐道:“你與閹黨勾結,就不怕誅九族麼?”趙明德惱羞成怒,揮手召出十餘家丁。
正在此時,桃林深處傳來女子清歌。但見八個翠衣丫鬟擁著頂軟轎而來,轎簾掀起處走下個雍容貴婦。趙明德見狀撲通跪地:“姑母怎的來了?”原來這婦人竟是當朝貴妃趙氏的胞妹,嫁與靖江王府為妃。趙妃扶起玉娥歎道:“我與你母親是手帕交,今早得夢兆,特來救你。”又轉頭嗬斥侄兒:“趙家三代清名,豈容你敗壞!”
眾人隨著趙妃到禪房密談,方知皇上已對王振生疑,密令靖江王暗中查訪。當下議定由王府親兵護送賬冊進京。臨彆時趙妃將玉娥攬在懷中:“好孩子,待此事了結,我認你作義女。”又看了眼文淵,“聽聞李相公文章錦繡,明歲春闈不妨早作準備。”
經此風波,文淵與玉娥暫居王府彆院。這日偶遇王府西席陳舉人,閒談間論起經義文章。陳舉人拍案叫絕:“李兄高才,何不往南京國子監讀書?”遂修書推薦。文淵本欲推辭,玉娥卻取出支金簪道:“這是我及笄時祖母所賜,典當了足夠三年用度。”
誰知文淵才進國子監半月,便惹來場禍事。那監內有個姓錢的貢生,原是趙明德表親,故意在詩會上出題刁難。文淵酒後揮毫作《寒梅賦》,其中有“冰心未必輸朱紫”之句,被曲解為影射朝政。錢貢生連夜告到祭酒處,眼看就要革除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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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危急,忽有司業大人召見。文淵戰戰兢兢到了堂上,卻見案頭擺著那篇《寒梅賦》。司業捋須笑道:“南京禦史台顧大人昨日到訪,盛讚此文有魏征風骨。”原來那顧禦史正是程三爺故交,受趙妃所托暗中照應。自此文淵在監中聲名鵲起,連帶著收到不少文會請帖。
這年冬至,文淵參加秦淮詩會。畫舫行至武定橋,忽見岸上人群騷動。有個孩童失足落水,母親哭得肝腸寸斷。文淵不及脫衣便躍入冰河,拚死將孩子托上船頭,自己卻凍得昏死過去。醒來時身在精致繡房,床邊坐著個妙齡女子,竟是趙妃嫡女郡主朱延綺。
郡主自幼愛才,見文淵舍身救人又滿腹經綸,不由心生愛慕。此後常借請教詩書之名邀文淵過府,時而贈硯,時而送墨。某日竟直言願請靖江王招為郡馬。文淵正色道:“學生與沈姑娘早有白首之約,不敢辜負。”郡主惱羞成怒,擲碎羊脂玉鎮紙:“你且等著!”
卻說玉娥在彆院聞得風聲,急得舊疾複發。這日正煎藥,忽見張屠戶滿臉是血闖進來:“沈姑娘快走!趙明德帶人圍了院子!”原來郡主暗中聯絡表兄,欲將玉娥賣入煙花之地。眾人從後門逃出時,程三爺留下的老仆中箭身亡,玉娥的紫檀木匣也被搶去。
文淵在國子監聞訊,連夜求見趙妃。王妃沉吟良久:“延綺這丫頭被我慣壞了。不過若要將沈姑娘救出火坑,除非...”說著取出一封密信,“王振倒台在即,但他在南京留有暗樁。李相公若能查出此人,便是大功一件。”
為救玉娥,文淵隻得應下這險差。他依著趙妃給的線索查到城南胭脂鋪,佯裝買香粉的公子哥與掌櫃周旋。這日偶見錢貢生鬼祟入內,心知有異。夜間伏在屋頂窺看,竟見錢貢生與掌櫃密談:“王公公吩咐,那批火藥需在聖駕南巡時引爆...”
文淵聽得冷汗涔涔,正要退去,不慎踩碎片瓦。霎時燈火大亮,數名黑衣人持刀躍上。正拚死搏鬥間,胭脂鋪外突然馬蹄聲震天,南京守備太監親率緹騎趕到。原來趙妃早令人暗中跟蹤保護。錢貢生見事敗,咬破毒囊自儘,那掌櫃卻招出驚天秘密:王振義子已混入靖江王府!
眾人趕回王府時,但見火光衝天。趙明德趁亂帶著玉娥欲逃往碼頭,被張屠戶持殺豬刀攔住去路。程三爺此時從太湖率眾趕來,兩下夾攻生擒趙明德。混亂中忽有冷箭射向玉娥,文淵飛身去擋,箭矢正中左肩。延綺郡主在廊下看見,悔恨交加,竟投井自儘,幸被婆子救起。
三個月後,京師傳來消息:王振飲鴆自儘,同黨七十餘人皆伏法。皇上感念沈家忠烈,追贈沈父為光祿寺少卿,發還田產。這日文淵與玉娥在沈家舊宅整理遺物,忽在書房暗格發現封泛黃婚書——竟是李父與沈父當年指腹為婚的憑證!二人捧著婚書相視而笑,十年因果早在前輩談笑間注定。
臘月十八,李府張燈結彩。程三爺做主婚,張屠戶當司儀,趙妃送來的賀禮堆滿半間堂屋。洞房花燭夜,文淵掀開蓋頭,見玉娥眼角有淚,笑問:“娘子哭什麼?”玉娥指著窗外:“你聽這雨聲,像極了咱們初遇那日。”文淵執手道:“莫再想前塵舊事,明歲春闈後,我帶你看遍長安花。”
次年春闈,文淵果中進士,殿試又點翰林院編修。外放揚州知府那年,玉娥誕下雙生子。長子周歲抓周時,左手官印,右手賬冊,活脫脫要當個清明父母官。滿堂賓客哄笑間,忽門房來報:“有對老夫妻求見,自稱姓張。”文淵與玉娥疾步出迎,隻見張屠戶扶著個瞎眼老嫗,挎著籃紅雞蛋立在階前。
原來張婆婆當年為救玉娥被毒煙熏瞎雙眼,文淵夫婦接至府中奉養。這日夜裡,玉娥在燈下縫製小兒衣裳,忽見文淵對著《寒梅賦》出神,笑推他道:“老爺又思量什麼?”文淵攬過她肩頭:“我在想那日青石巷中,若不曾撐起油紙傘,今生該何等寂寥。”窗外明月正照在院中青石板上,恍如十年前那個濕漉漉的清晨。
正是:
青石巷深雨絲斜,紫檀匣裡藏龍蛇。
莫道書生無膽氣,肝膽能化九重霞。
太湖煙波接天處,王府深院隱奸邪。
幸得赤心昭日月,並蒂蓮開滿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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