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成化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秀才姓魏名琰,表字文玉。祖上原是官宦人家,傳到他這代隻剩城東三進宅院並城外百畝水田。這魏秀才年方廿二,生得眉目疏朗,性情最是耿介,整日隻與詩書為伴。這日春暮,魏琰見案頭墨儘,忽想起父親在世時常誇湖州筆、徽州墨,便收拾行裝欲往徽州訪墨。
才出城門三五裡,見柳蔭下圍著十餘人。近前看時,是個老丈跪地痛哭,身旁白布蓋著具屍首。問起緣由,原是城中張屠戶逼債,失手打死了老丈獨子。魏琰看那老丈衣衫襤褸,忽想起自己三歲喪父時母親抱棺痛哭情形,心頭一熱,將錢袋儘數取出:“這裡十五兩銀子,十兩與老丈葬子,五兩做盤纏投親去罷。”老丈叩頭泣血而去。魏琰自嘲一笑:“墨未求得,先散了盤纏。”轉身欲歸,卻見青石板上落著枚金絲嵌寶的纏枝蓮紋釧兒。
這金釧入手沉甸甸,掐絲工藝極儘精巧,當中嵌著塊稀罕貓兒眼,轉側間流光溢彩。魏琰思量:“必是方才老丈遺落。”疾步去追,哪還有人影?回城張貼失物告示月餘,竟無人認領。這夜挑燈讀書,忽聞窗外女子啜泣。推窗望時,月色如水,庭中空無一人。如此三夜,魏琰心生蹊蹺,將金釧供在書房佛龕,焚香祝道:“若是靈物,當顯形指引。”
當夜夢見個穿杏子黃衫的少女,鬢邊插著白玉蘭,含淚道:“妾是城南沈員外家三姑娘的婢女春眠。半月前隨姑娘上香,遭強人劫掠,姑娘拚死護我逃脫,自己卻...這金釧是姑娘及笄禮時夫人所賜,求相公送至沈家,也好叫二老知道姑娘下落。”言罷化作輕煙散去。
魏琰驚坐而起,天已微明。忙往城南打聽,果然有個沈員外家。叩門呈上金釧,老管家一見便老淚縱橫:“真是三姑娘的物件!那日姑娘去玄妙觀進香,連人帶轎失蹤...”正說著,內堂轉出位素衣婦人,正是沈夫人。聽聞經過,哭得昏死三次。沈員外顫巍巍取出二十兩紋銀酬謝,魏琰正色推拒:“小生若圖錢財,早將金釧典當。今既知姑娘蒙難,當報官緝凶才是。”
卻說城西有座廢園,原是前朝尚書府邸,荒廢多年夜聞鬼哭。這日更夫打更經過,忽聞園中傳來女子嬉笑。扒著斷牆窺看,月下竟見幾個彪形大漢圍著個翠衣女子吃酒。那女子舉杯時露出手臂疤痕,正是三月前懸賞緝拿的江洋女盜“玉麵羅刹”。更夫連滾爬報官,官兵圍園搜捕,在地窖裡救出三個被擄女子,其中竟有沈三姑娘!
原來那日匪人本要撕票,見三姑娘臂上金釧價值連城,欲逼問典當之法。三姑娘假稱需原主親往贖當,拖延至今。沈家重賞更夫,又備厚禮往謝魏琰。三姑娘經此大劫,終日神思恍惚,常對著院中海棠自語:“若非魏相公拾釧不昧,我早成枯井冤魂...”
這話傳到魏琰耳中,不過歎息數聲。誰知半月後媒人登門,竟是沈家願將三姑娘許配。魏母喜出望外,魏琰卻道:“孩兒功名未就,豈敢耽擱佳偶?”婉拒三次,沈員外親自攜禮來見:“小女立誓非君不嫁,老朽願助賢婿赴考。”魏琰見其誠心,終應下親事。
轉眼秋闈在即,魏琰收拾書箱欲往南京。這日路過觀前街,見個蓬頭垢麵的乞丐蜷縮牆角,細看竟是昔日同窗周子昌。當年周家富甲一方,周子昌鮮衣怒馬何等風光,誰知不過三年,竟淪落至此。魏琰心酸,扶起問道:“周兄如何至此?”周子昌掩麵泣訴:“自父親染病身亡,被族叔霸占家產,又遭惡仆卷逃...如今連祖宅都抵押給了印子錢。”
魏琰當即典當隨身玉佩,租下小院安頓周子昌,又留足半年米錢。周子昌跪地不起:“他日若得誌,必結草銜環...”魏琰笑道:“同窗之誼,何必言謝?”臨行又囑托沈家照應。
至南京投店,鄰居住著個徽州墨商胡員外。夜半忽聞隔壁嚎哭,魏琰披衣探看,卻是胡員外接到家書,獨子染了時疫。魏琰想起幼時母親病重,曾得遊方郎中贈方,連夜冒雨尋藥。歸來時渾身濕透,藥包卻護在懷中滴水未沾。胡家公子服藥三日,果然好轉。胡員外感激不儘,硬要贈銀百兩,魏琰隻收下兩錠徽墨。
秋闈放榜,魏琰高中舉人。返鄉途中,竟在鎮江渡口遇劫。兩個艄公原是水匪,夜半持刀逼財。魏琰歎道:“錢財儘可取去,隻求留得書箱。”匪首獰笑:“舉人老爺的薦書更值錢!”正危急時,後艙閃出個精壯漢子,三拳兩腳打翻水匪。月光下看得分明,竟是周子昌!
原來周子昌得魏琰相助,病愈後投軍剿匪,因功升了把總。今日恰奉命押送餉銀,改裝易服暗隨保護。二人執手感慨,周子昌道:“恩兄有所不知,那沈家三姑娘...”話說半句忽又咽回,隻道,“回去便知。”
船到蘇州,卻見沈家張燈結彩。三姑娘見魏琰歸來,含淚道出隱情。原來她被擄時匪人曾在飲食下藥,雖得救歸來,卻落下症候,大夫斷言此生難有子嗣。沈夫人垂淚:“我兒苦命,不敢耽誤賢婿前程...”魏琰沉默良久,向沈員外深施一禮:“小姐冰清玉潔,遭此大難更顯貞剛。子嗣之事自有天定,小婿願如期完婚。”滿堂賓客無不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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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臘月十八。這日魏琰清理舊物,忽見佛龕中金釧異光流轉。夜間又夢黃衫婢女,笑盈盈道:“相公善心感天,姑娘劫難已滿。奴婢本是園中海棠精氣,受姑娘十年灌溉,特來報恩。今將歸去,贈君一言:逢水則止,遇木而興。”驚醒但聞滿室芬芳。
轉眼春闈又至,魏琰彆妻赴考。經揚州時訪友,偶遊瓊花觀。見古柏下有棋局,青衣老叟獨坐沉吟。魏琰觀棋片刻,不覺脫口道:“何不三六路扳?”老叟撫掌稱妙,邀他對弈。連下三局,魏琰皆輸半子。老叟大笑:“公子棋風敦厚,可惜過剛易折。”臨彆贈錦囊曰:“遇難時可開。”
至京投店,恰與周子昌同住。原來周子昌剿匪有功,擢升千總入兵部候缺。這日二人酒樓小酌,忽聞隔間喧嘩。推門看時,個稅監太監正毆打店主。魏琰看不過勸解,稅監斜眼冷笑:“窮舉人也配管雜家閒事?”周子昌性起,揪住稅監衣領:“閹狗敢辱我兄!”推搡間稅監撞柱,額角見血。頓時闖下大禍,巡城兵馬圍住酒樓。
魏琰急開錦囊,內藏半片枯柏,清香撲鼻。正疑惑間,窗外飄進個黃衫女子,正是夢中春眠!她朝枯柏吹口氣,那柏葉竟化作金符飛去。不到半刻,來了位紫衣太監,對著稅監耳語數句。稅監頓時麵如土色,跪地求饒。回店後周子昌驚問:“兄長如何識得司禮監王公公?”魏琰亦茫然。
殿試策問,題目涉及時弊。魏琰想起途中見聞:水患頻仍,稅監橫行,邊關吃緊...洋洋萬言直抒胸臆。本應列入三甲,卻有考官嫌其言辭激烈。爭執間,主考大學士忽見卷上隱現柏葉紋,想起昨夜司禮監暗示,遂改擢二甲第八名。
派官時又生波折。吏部原擬放魏琰任錢塘知縣,卻有給事中參他“結交內侍”。正在此時,蘇州府忽呈來萬民傘,感念魏琰拾金不昧、助擒匪盜諸事。龍顏大悅,特授杭州府通判。
赴任途中,魏琰攜妻遊西湖。雷峰塔下遇個瘋癲和尚,指著沈氏道:“夫人額帶青氣,恐有產厄。”魏琰心驚,和尚又笑:“莫怕莫怕,且收好這包藕粉。”行至孤山,沈氏忽腹痛如絞。就近借宿庵堂,穩婆連連搖頭:“胎位不正...”危急時魏琰想起和尚贈物,調粉灌下。片刻產下龍鳳胎,更奇的是嬰兒手中各握寸許柏木,異香經月不散。
任上第三年,杭城大旱。魏琰主持賑災,見個老農跪哭枯禾。細問才知,老農獨子被蒙紳誣陷,屈打成招判了秋決。魏琰微服查訪,在鄉野酒肆聽得醉漢誇口:“那蠢貨替我頂死...”當即拿回衙重審。蒙紳連夜賄送三千兩,魏琰擲銀於地:“民命重於天!”依法處置後,當夜喜降甘霖。
恰逢欽差巡察,聞此事深為嘉許。你道欽差是誰?竟是當年徽州墨商胡員外!原來他本是致仕禦史,因皇子開蒙需覓良師,特起複原職。胡禦史舉薦魏琰升任應天知府,臨彆密語:“錢塘王巡撫乃稅監餘黨,賢弟小心。”
魏琰赴任應天,首接案子便是織工抗稅。查證方知,是王巡撫妻弟強征機戶,逼死三條人命。正欲詳查,周子昌忽從京中來信,道王巡撫買通言官,欲參魏琰“沽名釣譽、交通權閹”。果然不久,都察院公文至,著魏琰停職候參。
這日悶坐書房,忽見案頭金釧微顫。當夜夢春眠急告:“明日午時三刻,有錦衣衛至。相公速往棲霞山尋個跛足道士...”驚醒即備快馬。才出城二十裡,果見緹騎煙塵。逃至山中破觀,真有個跛足道士在煮茶,見麵便笑:“柏葉真人待久矣!”引至密室,竟供著當年瓊花觀老叟畫像!
道士道:“真人乃蜀中劍仙,見天下將亂,特尋善士匡扶世道。今贈天書三卷,百日可成。”魏琰閉關苦讀,忽一日聞金釧作響,出關見周子昌渾身浴血而來:“王巡撫通敵事泄,欲投滿州,弟奉命追捕,反被困牛首山...”
魏琰即率鄉勇馳援。夜半設伏,用天書火攻之法大破敵陣。擒獲王巡撫時,搜出與關外往來密信。聖旨敘功,魏琰擢升江蘇按察使,周子昌授參將。
這日魏琰巡查江防,見個漁婆抱嬰啼哭。問知是官兵剿匪誤傷其夫,當即自掏俸銀撫恤。當夜宿在瓜洲,夢春眠乘月而來:“相公曆年善舉,已添壽一紀。今緣儘當彆,金釧當歸原主。”驚醒見釧上貓兒眼失了光彩。
三年後魏琰升任巡撫,開衙當日,忽有八旬老丈擊鼓。視之竟是當年路邊痛哭的老人!老丈奉上木匣:“小老兒投親南洋,販貨致富。聞青天高升,特來完璧。”啟匣見金釧旁多對夜明珠,照得滿堂生輝。魏琰隻收金釧,夜明珠轉贈育嬰堂。
是夜攜妻賞月,見金釧在案自發清光。沈氏笑問:“夫君可知當年妾為何執意嫁你?”指釧內細刻小字示之。就燈看時,竟是四句偈語:“金釧輪回,因果不空。善念既動,福澤無窮。”
忽聞空中環佩叮當,雲間現出黃衫女子與青衣老叟,齊聲賀道:“恭喜賢伉儷證道!”金釧化作金光投入沈氏腹中。次年元宵,沈氏誕下次子,掌心天然握著片金絲柏葉。此子後來十九歲中進士,官至吏部尚書,九十三歲無疾而終。正是:
莫道幽冥事渺茫,金環流轉證天常。
寒儒仗義收殘骨,弱女全貞護璧光。
枯柏逢春銜紫詔,昏衙霽月照冰霜。
欲知因果循環理,且看棠花歲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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