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正德年間,湖廣襄陽府有個姓蔣的綢緞商人,單名一個興字。這蔣興年方二十,生得眉目疏朗,性情溫厚,自父親手中接過祖傳的綢緞鋪麵,在城中開了三間門麵,雇著五六個夥計。因他買賣公道,童叟無欺,城中人都喚他“蔣厚德”。這年開春,蔣興往蘇杭采買新綢,臨行前與妻子王氏再三話彆。
你道這王氏何等人物?原是城西王秀才的獨女,小字巧娘,生得纖腰一握,杏眼含春,更兼得一手好針線,繡的牡丹能引蝴蝶駐足。自十六歲嫁與蔣興,夫妻二人如膠似漆,從未紅過臉。這日巧娘替丈夫收拾行裝,將四季衣裳並乾糧藥物備得齊整,又取出個香囊係在蔣興腰間,垂淚道:“此去江南路遠,夫君早去早回。”蔣興替她拭淚,溫言道:“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必返家與你團聚。”
誰知蔣興這一去,竟在蘇州染了時疫,病倒在客棧中。原說三月即歸,直拖到秋深葉落還未痊愈。那巧娘在家左等不回,右等不歸,每日倚門而望,將條青石門檻磨得光亮。這日正值重陽,隔壁張婆子來邀巧娘登高賞菊。這張婆子原是媒婆出身,能說會道,最會察言觀色。見巧娘眉間鬱結,便知她思念丈夫,故意說道:“大官人一去半載,娘子獨守空房,老身看著都心疼。今日城東富戶陳員外家擺菊花宴,何不去散散心?”
巧娘本不欲往,耐不住張婆子再三攛掇,隻得略施脂粉,穿了件月白緞裙隨她同去。這陳員外家有個公子名喚陳商,年方廿五,尚未娶親。那日在菊園中瞥見巧娘,但見:烏鬢堆雲,杏臉含春,行走時似弱柳扶風,靜立處若芙蓉照水。不覺看得癡了,暗想:“襄陽城竟有這般標致人物!”打聽才知是蔣興之妻,猶如一盆冷水澆頭。
誰知這陳商是個情種,自那日見過巧娘,竟害起相思病來,日日茶飯不思。他家中有個老仆陳福,看小主人日漸消瘦,便出主意道:“老奴聽聞那張婆子最是貪財,公子何不……”陳商當即會意,取十兩銀子讓陳福去辦。那張婆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拍胸脯道:“此事包在老身身上!”
自此張婆子常往蔣家走動,今日送些時鮮果子,明日帶些精巧玩物。巧娘獨居寂寞,也樂得有人說話。這日張婆子帶來一件珍珠衫,燈光下但見:千顆珍珠攢成並蒂蓮,萬縷金線繡出鴛鴦戲。巧娘看得愛不釋手,張婆子趁機道:“這是陳公子一片心意,娘子若不嫌棄便收下。”巧娘聞言變色,將珍珠衫推回道:“此等貴重之物,豈是婦人家該收的?”
張婆子卻不慌不忙,附耳道:“娘子年輕守活寡,豈不聞‘花開堪折直須折’?那陳公子為娘子病得隻剩一把骨頭,娘子就這般狠心?”巧娘本不是輕浮之人,奈何數月獨守空閨,又被張婆子說得心動,半推半就收下珍珠衫。自此陳商常趁夜潛入蔣家,那巧娘初時還覺愧疚,後來竟也漸漸習慣。
卻說蔣興在蘇州養病半年,身體漸愈,這日收拾行裝啟程歸家。途經揚州時,偶遇同鄉客商周大郎。二人同在酒肆飲酒,那周大郎醉後失言:“兄台不在這些時日,尊夫人常與陳公子往來……”蔣興聽得此言,如遭雷擊,當下辭彆周大郎,晝夜兼程趕回襄陽。
這日黃昏到家,巧娘正對鏡試穿珍珠衫,聽得門響驚慌失措。蔣興見妻子雲鬢散亂,衣衫不整,心中已明白七八分。巧娘強作鎮定前來相迎,不料懷中珍珠衫滑落在地。蔣興拾起細看,見這珍珠衫做工精細,絕非尋常之物,厲聲問道:“此物從何而來?”巧娘支吾難言。蔣興想起周大郎之言,頓時心如刀絞,當夜搬到書房安歇。
次日蔣興喚來張婆子,那婆子見事已敗露,隻得將陳商如何相思、如何托她傳情等事和盤托出。蔣興聽罷沉吟良久,對巧娘道:“你既心屬他人,我強留無益。今日便寫休書,你自去罷。”巧娘跪地痛哭,蔣興卻鐵了心腸,當即寫下休書,又將珍珠衫包了遞與她:“這既是他送你的信物,你帶去罷。”
那巧娘被休後無處可去,隻得暫居張婆子家中。陳商聞訊大喜,欲娶巧娘為妻,誰知其父陳員外嫌巧娘是再嫁之身,堅決不允。陳商與父親大吵一架,竟氣得舊病複發,不出月餘便撒手人寰。巧娘聞得噩耗,哭得昏死過去,醒來後看破紅塵,到城外觀音庵削發為尼。
再說蔣興自休妻後,將全部心思放在生意上。這年臘月,他往南京販綢,住在秦淮河畔的來順客棧。這日清晨梳洗,忽見鏡中自己鬢邊生出數莖白發,想起昔日與巧娘恩愛光景,不覺悵然若失。正出神間,聽得隔壁傳來女子哭聲,其聲哀切,令人心酸。
蔣興喚來店小二詢問,方知隔壁住著個蘇州來的薛婆並她女兒珍珠。那珍珠原已許配人家,誰知未婚夫暴病而亡,薛婆欲將女兒改配給個六旬富商為妾,珍珠不肯,因此啼哭。蔣興聞言想起自身遭遇,心生憐憫,取十兩銀子讓小二送過去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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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薛婆得了銀子,帶著女兒過來叩謝。蔣興見那珍珠姑娘雖布衣荊釵,卻生得眉目如畫,更奇的是模樣竟與巧娘有七分相似。薛婆見蔣興儀表堂堂,又這般慷慨,暗想:若得此人為婿,豈不強似那花甲富商?便試探道:“官人可曾婚配?”蔣興苦笑,將前事略說一二。薛婆拍手道:“這真是天賜良緣!小女雖不及官人前妻貌美,卻做得一手好針線,性情最是溫順。”
蔣興見珍珠低首垂淚的模樣,忽然心軟,暗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再計較前塵?”遂點頭應允。薛婆大喜,當即在客棧請了證婚人,簡單辦過喜事。新婚之夜,珍珠從箱底取出一物,燈下寶光流轉,竟是一件珍珠衫!蔣興大驚,細看正是當年他休妻時交還巧娘的那件。追問之下,方知珍珠原是陳商的表妹,這珍珠衫本是陳家傳家之寶,陳商死後,其母見物傷情,轉贈珍珠作嫁妝。
蔣興捧著珍珠衫,百感交集。珍珠不知就裡,柔聲道:“夫君若不喜歡,妾身明日便當了去。”蔣興長歎一聲,將前因後果細細道來。珍珠聽罷淚如雨下:“妾身雖與表兄一同長大,卻知他行事荒唐。如今既嫁與夫君,生是蔣家人,死是蔣家鬼。”夫妻二人抱頭痛哭,自此更加恩愛。
次年春,蔣興攜珍珠返回襄陽。城中人見蔣興新娶的娘子容貌酷似巧娘,皆稱奇事。這日夫妻二人往城外上墳,歸途遇雨,躲進觀音庵避雨。小尼姑奉茶後退下,珍珠忽覺腹痛難忍,老尼姑便引她到禪房休息。蔣興在佛堂等候,忽見壁上題著一首詩:“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紅塵看破皈依處,青燈古佛了殘生。”墨跡猶新,落款竟是“巧娘”。
蔣興正驚疑間,老尼姑踱步而出,合十道:“施主可識得題詩人?”蔣興如實相告。老尼歎道:“巧娘師父自入空門,日日誦經懺悔。去年冬日她染了風寒,已然圓寂了。臨終前留書一封,囑老尼交與施主。”蔣興展信觀看,但見字字血淚:“妾身一時糊塗,鑄成大錯,累得夫君傷心。這些時日青燈古佛,方知當日情深。願來生再結夫妻,必當潔身自好……”
此時珍珠從禪房走出,見蔣興淚流滿麵,忙問端的。蔣興將信遞與她,珍珠看罷亦垂淚道:“姐姐既已悔過,夫君不必過於傷懷。妾身定當替姐姐好生照料夫君。”夫妻二人將巧娘遺骨遷至蔣家祖墳,每逢清明祭掃,必備兩份祭品。
卻說這珍珠不僅性情溫良,更兼精通商道。她見襄陽綢緞多是江南販來,便建議蔣興自開織坊。蔣興采納其言,不出三年,“蔣記綢緞”名動湖廣,連武昌的王爺府都派人來采買。這年端午,珍珠誕下一對龍鳳胎,蔣興喜得合不攏嘴。孩兒滿月時,夫妻二人將珍珠衫拆了,請金匠重打成兩把長命鎖,分彆掛在兒女項間。
這日晚間,蔣興夢見巧娘含笑而立,對他盈盈一拜,化作青煙散去。次日說與珍珠聽,珍珠道:“定是姐姐見我們日子和美,放心往生去了。”遂請高僧連做七日法事。此後蔣家生意越發紅火,兒女聰慧伶俐,夫妻白頭到老,同享高壽。這正是:珍珠衫引發風流債,青燈下悔儘前世緣。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看官謹記: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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