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麵浮起那具屍首時,臘月的雪正下得緊。碎冰撞著渡口朽木,一聲聲像是催命符。老船公撐著篙的手直顫,渾濁的眼珠盯著水裡那團猩紅看——死人喉頭三枚銀針排成個三角,在暮色裡泛著青芒。
又、又是三陰戮魂針...老漢話音未落,岸上馬蹄已踏碎薄冰。玄衣衛的緹騎勒住馬,雪沫子濺上懸著銅鈴的鞍韉。為首的總旗俯身驗屍,腰牌在風裡叮當響:金陵薛家的小公子,這月第三個了。
消息傳進醉仙樓時,我正給說書先生遞熱毛巾。他枯瘦的手指攥住我腕子:去,把簷下那對白玉鈴取來。窗外忽有破空聲,三支連珠箭釘入桐木窗框,尾羽係著黑綢,正是傳聞裡幽冥教的索命帖。
說書先生嗤笑,白玉鈴在掌心碎成齏粉。我這才看見他虎口舊疤竟是個焚滅的字——二十年前被屠儘的瀟湘劍門,唯一逃出生天的少主印記。
師父?我遞過祖傳的殘劍。劍柄纏著褪色紅綢,娘臨終前說這是打開《寒江帖》的鑰匙。說書先生卻不接,反手將桌案劈成兩半。夾層裡滾出枚玄鐵令,正麵雕著江心孤島,背麵是七枚星鬥。
幽冥教要的不是命,是三十年前沉在寒江底的秘密。他咳著血笑,當年我們七人歃血為盟,把《寒江帖》拆成三份。薛家掌總綱,沈家藏劍訣,蕭家...話音戛然而止,窗外飄進鵝毛雪片似的紙錢,每張都畫著三枚銀針。
我握劍的手忽然劇痛。低頭見掌心浮現青痕,正是三陰戮魂針的印記。說書先生頹然倒地,喉頭銀針與江中屍首一般無二:他們下了追魂印...快走...
破窗而出的刹那,整座酒樓轟然坍塌。瓦礫間閃過玄衣衛總旗的冷笑,他腰間令牌分明刻著幽冥教的冥火圖騰。我滾進凍硬的淤泥裡,懷中殘劍突然發燙,劍柄紅綢遇水竟顯出密麻小字:
寒江月落時,孤鴻踏雪處
江心島在濃霧裡若隱若現,老船夫撐篙的手穩得像鐵鑄。艙篷下掛著對紅燈籠,在風裡轉出淒惶的光。我攥緊裹在粗布裡的殘劍,看水紋蕩開碎冰。三日前醉仙樓那場大火,燒焦的梁柱下壓著說書先生半截身子,他最後塞進我衣襟的油紙包,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
客官往沉劍崖去?船夫突然開口,鬥笠下露出青紫色的唇。我點頭時,船篙猛地撞上硬物——卻不是礁石,而是一具順流而下的浮屍。絳紫錦袍裹著腫脹軀乾,腰間蹀躞扣著塊鎏金符牌,竟是金陵薛家的標記。
船夫嘿嘿地笑,篙尖輕挑,屍身翻過來露出喉間三枚銀針。與我掌心青痕一模一樣。第三個了。他啞聲道,薛家十七口,如今隻剩個瘋癲的老太太,天天在祖宅唱《寒江渡》。
話音未落,船艙底板突然洞開。冰冷江水湧進的刹那,七八條黑影從水下暴起,刀光織成銀網罩下。我旋身踏碎木槳,殘劍出鞘帶起龍吟。劍鋒劃過黑衣人脖頸時,竟濺出墨綠汁液——這些根本不是活人!
船夫鬥笠炸裂,露出半張腐壞的臉。他五指成爪抓向我心口,指甲暴漲三寸:交出總綱!殘劍自主震顫,紅綢無風自動,那些密麻小字浮空成金芒。黑影觸之即潰,卻在消散前齊聲嘶吼:寒江帖...合則生,分則死!
我墜入冰河的瞬間,有隻手抓住我衣領。白玉似的指尖在濁浪裡翻飛,銀絲纏住殘劍劍穗。待被拖上葦叢,救我的少女正擰著濕發。她腕間銀鐲刻著細密星鬥,正是玄鐵令背麵的圖案。
沈星痕。她踢開腳邊昏迷的船夫,薛家表親。月光照見她頸側淡金印記,與我掌心青痕相互呼應。她說昨夜子時,七枚星鬥同時黯淡:當年立誓的七家,隻剩你我了。
薛家祖宅的銅鎖鏽死了三十年。沈星痕用發簪挑開鎖眼時,腐臭氣息驚飛簷下寒鴉。廳堂裡蛛網垂落如喪幡,正中太師椅端坐著穿嫁衣的骷髏,頭蓋骨釘著三根銀針。
姑祖母薛素問。沈星痕點燃白燭,火苗倏地轉碧,當年她攜總綱嫁入幽冥教,原是為做內應。燭台轉動時,整麵西牆轟然移開。密室裡懸著百柄古劍,劍尖皆指向正中玉匣。匣中錦緞裹著本燒殘的冊子,扉頁題著《寒江帖總綱》。
我剛要伸手,窗外傳來馬蹄聲。玄衣衛緹騎舉著火把圍宅,總旗的獰笑刺破靜夜:兩個小孽種,正好湊齊七枚追魂印!沈星痕突然拽我蹲下,她指尖銀絲牽動滿室劍鳴。百柄古劍破窗而出,慘叫聲裡她撕開《寒江帖》封皮,夾層飄出張血契。
三十年前立誓人都在這裡。她指尖點過七個血指印,說書先生騙了你——當年是他親手在酒裡下毒。
我怔怔看著血契上熟悉的字。記憶忽然裂開縫隙:火光衝天的瀟湘劍門,說書先生抱著我殺出重圍,他虎口的字疤痕滴著血...可若我才是蕭氏遺孤,他為何二十年來讓我喚他師父?
宅外突然傳來幽冥教祭歌。總旗脫下官服,露出繡滿冥火的黑袍。他擎著麵青銅鏡,鏡光所照之處,我掌心青痕灼如烙鐵。沈星痕腕間銀鐲應聲碎裂,七枚星鬥墜地成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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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陰影裡走出佝僂老嫗,灰衣如霧。她拄著的蛇頭杖點地時,總旗的銅鏡驟然龜裂。寒江帖從來不是武功秘籍。她咳嗽著摘下麵紗,臉與我記憶裡的娘親重疊,是鎮壓幽冥教邪神的契約。
很多年前寒江還不是渾黃的。娘說那時候江心有座白玉塔,每到月圓之夜,塔頂明珠會照得整條江通明如晝。幽冥教眾在塔裡供奉著名為的邪神,以童男童女心血滋養其魄。直到瀟湘劍門的祖師爺聯合六位高手,血戰三晝夜才沉塔於江底。
總綱是封印法咒,劍訣是鑰匙,星圖是陣眼。娘的黑發在風裡寸寸成雪,我們七家世代守陣,直到薛家生了異心...
總旗突然發出非人尖嘯。他皮囊裂開,湧出無數銀針組成的蟲豸。老嫗蛇杖橫掃,綠火燃成屏障:星痕,帶你表哥去沉劍崖!
我們在磷火中奔逃。沈星痕的銀絲在虛空織就星路,踏上去竟如履實地。身後傳來血肉撕裂聲,娘最後的呼喊散在風裡:記住!寒江帖要活人祭陣才能——
沉劍崖終年籠罩的濃霧忽然散儘。月光照見崖底累累白骨,正中高台懸著口冰棺。棺中臥著的青衣男子麵容鮮活,額間三枚銀針微微顫動——竟是三十年前墜崖身亡的幽冥教主!
說書先生從陰影裡踱出,手中捧著另半部《寒江帖》。他虎口的字疤痕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幽冥教的冥火刺青:好孩兒,你娘騙了你。瀟湘劍門才是鎮守邪神的叛徒。
冰棺突然炸裂。幽冥教主睜眼的瞬間,整條寒江倒卷上天。水幕裡浮現出當年真相:原是娘親在封印儀式上反水,用三陰戮魂針暗算六位盟友。說書先生狂笑著撕下人皮麵具,那張臉與我鏡中所見一般無二。
為你續命三十年,該取回利息了。他五指插進我心口時,沈星痕的銀絲突然纏住他咽喉。她咳著血笑:表哥,薛家祖宅的《寒江帖》是假的。
崖底白骨儘數站立,每具骨架額間都釘著銀針。它們齊聲吟誦古老咒文,江水在半空凝成巨劍。我殘劍上的紅綢寸寸斷裂,那些金芒小字彙入水劍——這才是真正的《寒江帖》!
幽冥教主在劍光中灰飛煙滅。說書先生踉蹌跪地,他心口浮出枚銀針:原來...你早就知道...沈星痕扶住我癱軟的身軀,她銀鐲裡飄出娘親的殘魂:蕭氏血脈從不是容器,是...
最後的話湮滅在曙光裡。寒江恢複渾濁,仿佛昨夜種種隻是幻夢。隻有我掌心銀針印記轉為朱紅,沈星痕腕間新生七顆金痣。東邊官道上緩緩行來玄衣衛馬隊,新總旗的腰牌在晨光裡亮得刺眼。
我們相視一笑,踏著江麵薄冰走向濃霧深處。殘劍在鞘中輕鳴,應和著遙遠彼岸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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