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宋政和年間，開封府祥符縣有個破落戶子弟名叫趙六，祖上也曾做過幾任小官，傳到他這代隻剩城西三間瓦房。這趙六自幼不喜讀書，專愛使槍弄棒，結交些市井之徒，父母早亡後越發無人管束，不上三年便將家產敗儘，最後連瓦房也抵了賭債，隻得在城南尋個破窯安身。
這日臘月二十三，天上飄著鵝毛大雪，趙六裹著件補丁疊補丁的棉襖，在街市上晃蕩半日，腹中饑火燒腸。眼見得街邊張家酒館熱氣騰騰，剛出籠的肉包子香飄十裡，不由站在簷下挪不動步。店小二見他這副模樣，揮著抹布趕人：“去去去，休要擋著生意！”
正沒奈何處，忽見街角轉出個青衫書生，撐著油紙傘踏雪而來。趙六認得是舊時鄰居沈青，如今在縣衙做文書，忙上前唱喏。沈青見他凍得嘴唇發紫，歎道：“趙兄且隨我來。”引他到對麵麵攤，叫了兩碗陽春麵。
熱湯麵下肚，趙六方才緩過氣來。沈青從袖中摸出幾錢碎銀推過去：“年關難過，趙兄暫且應應急。”趙六千恩萬謝，又聽沈青道：“後日除夕，縣尊老爺要在府中設宴，缺個幫廚的雜役，管兩頓酒飯，另給二百文工錢，你可願去？”
趙六喜得連連作揖：“賢弟這般照拂，教俺如何報答！”二人又敘些閒話，約定後日卯時在縣衙後門相見。
卻說趙六揣著碎銀，先去當鋪贖了那床舊棉被，又買半斤豬頭肉、一壺燒酒，哼著小曲回寒窯。行至窯前枯柳下，忽見雪地裡陷著個藍布包袱，拾起打開，竟是兩錠十足紋銀並幾件女子首飾。趙六驚得酒醒大半，四顧無人，忙將包袱揣進懷裡，做賊似的溜回窯中。
掩上柴門，心跳如擂鼓。就著破窗透進的雪光細看，那銀子每錠足有五兩，首飾裡一支銀簪刻著“永結同心”四字，另有個繡並蒂蓮的香囊。趙六暗想：“莫非是哪家私奔的落下的？”忽聞窯外有人聲，忙將財物塞進牆洞。
探頭望去，見個穿絳紫棉袍的胖漢引著兩個衙役經過。那胖漢趙六認得是開綢緞鋪的薛大戶，平日最是吝嗇。隻聽薛大戶嚷道：“定是那賭鬼趙六偷的！方才見他鬼鬼祟祟往這邊來...”趙六嚇得縮回頭，幸得三人徑往彆處去了。
這夜趙六翻來覆去睡不著。十兩銀子夠他半年嚼用，可失主若是窮苦人，豈不害了性命？想到沈青平日勸他“人窮誌不可短”，終於打定主意。
次日清早，趙六揣著包袱到昨日拾銀處等候。至巳時三刻，果見個穿藕荷色襖子的年輕婦人踉蹌而來，在雪地裡翻尋甚麼，急得淚珠直滾。趙六上前詢問，婦人哭道：“奴家替主母當的首飾銀子，若尋不回，隻有投河了！”核對香囊花樣無誤，趙六當即奉還。婦人感激不儘，褪下腕間銅鐲相贈，趙六擺手拒了。
誰知這幕被鄰街潑皮胡六瞧見。這胡六曾與趙六賭錢結怨，當即跑到薛大戶家報信。原來自那日趙六在薛家當鋪典當祖傳玉佩，薛大戶見是前朝古物，隻給三錢銀子，轉身卻賣得二十兩，趙六得知後上門理論，被夥計打將出來。
薛大戶正為昨夜失竊惱火——他臥房梁上暗格裡藏的三百兩贓銀不翼而飛，聽胡六說趙六拾金不昧，頓起疑心：“這窮骨頭發了橫財，故作姿態也未可知！”遂寫狀子告到縣衙。
祥符縣知縣姓王，舉人出身，最是糊塗。見薛大戶呈報，立即差衙役拿人。趙六正在寒窯煨芋頭，聞得鎖鏈聲響，衝出後窗往山裡逃。衙役們追出二三裡，眼見要趕上，忽見山道轉出個獵戶，抬手一箭射中領頭衙役帽纓。趁這空隙，趙六鑽進密林，七拐八繞躲進個山洞。
這洞甚為隱蔽，深處竟有石床陶罐，似是有人住過。趙六喘勻氣，忽見草堆裡露出個角木箱，打開竟是白花花的官銀！箱底壓著封書信，蓋著江州府印。趙六雖識字不多，“漕銀”“剿匪”等字卻還認得，心知撞破驚天大事，忙將木箱推回原處。
當夜月明如晝，趙六蜷在石床盤算如何脫罪。忽聞洞外傳來女子啜泣，探頭見個素衣女子正在崖邊徘徊。趙六顧不得許多，衝出去攔腰抱住。女子掙紮道：“休要管我！夫君蒙冤慘死，仇家還要趕儘殺絕...”
正亂著，山下火把如龍，薛大戶領著衙役搜來。女子臉色驟變，塞給趙六半塊玉佩：“去城南黃記藥鋪尋顧三叔！”言罷縱身跳崖。趙六伸手去拉，隻扯下半幅衣袖。
衙役已至洞口，趙六隻得往深山裡逃。慌不擇路踩空滾坡，幸被棵老鬆掛住。天明時但見群山茫茫，忽聞鐘聲悠揚，循聲見竹林深處有座古寺。
寺僧見他渾身是傷，收留養傷。三日後的深夜，趙六起夜，忽見禪院有黑影閃入方丈禪房。躡足貼窗，聽屋內有人低語：“...漕銀已轉移至黑風峽...那婦人屍首掛在城南歪脖樹，裝作自儘...”另個聲音道：“薛掌櫃放心，知縣老爺打點好了...”
趙六汗毛倒豎，忽踩斷枯枝。屋內厲喝：“誰！”兩道寒光破窗而出。趙六連滾帶爬逃出寺院，背後追殺聲不絕。正危急時，斜裡衝出個跛腳老漢將他拽上驢車，甩鞭鑽入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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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將趙六藏在運柴車裡混出城門，送至河邊渡口方道：“娘子臨終前傳信，叫老奴接應壯士。”趙六恍然：“您是顧三叔？”老漢頷首，從懷中取出另半塊玉佩嚴絲合合：“我家公子乃江州通判，因查漕銀貪汙被害，娘子攜證據上京告禦狀，不料...”
話音未落，蘆葦叢中箭如飛蝗。顧三叔推趙六下水，自身連中數箭。趙六潛遊至對岸，回首見渡口已成火海。
這日黎明，趙六摸回祥符縣想尋沈青，卻見城門口貼著海捕文書，畫影圖形竟是自己！混在人群裡聽閒談，方知薛大戶家前夜走水，燒毀三間庫房，如今誣賴是他縱火。
趙六不敢久留，忽記起那日山洞所見，決意冒險取證。趁夜翻山入洞，官銀竟還在原處，忙揣了書信潛出。將至山口，忽被絆馬索放倒，十來個蒙麵人圍將上來。
正絕望時，林中有女子清叱：“惡賊看箭！”但見領頭蒙麵人咽喉中箭。其餘賊人發喊欲逃，四周火把大亮，數十勁裝女子持弩圍住。先前跳崖的素衣女子款款走來：“趙義士，妾身乃明月山莊蘇十三娘，專程為漕銀案而來。”
原這蘇十三娘是江湖有名的俠女，奉命暗查漕銀貪墨。那日假意跳崖後，暗中跟蹤薛大戶，今日終將賊黨一網打儘。二人取出密信比對，方知薛大戶勾結江州知府，將三萬兩漕銀藏匿，卻嫁禍給江州通判陸明遠。
蘇十三娘道：“如今還差賬本原件。”趙六猛想起那日拾的香囊針腳奇特，拆開夾層，果然藏著薛家錢莊往來的密賬！
三日後元宵節，開封府尹包拯夜審漕銀案。薛大戶當堂反誣，忽聽衙外鳴冤鼓響，蘇十三娘攜賬本擊鼓。人證物證俱全，薛大戶隻得畫供。案結那日，趙六立在府衙外，看囚車轔轔往刑場去。斜刺裡衝來個瘋婦，竟是薛大戶之妻，舉剪刀欲刺趙六，被官差攔住後嘶喊：“你道那十兩銀子是誰掉的？是我故意試探你這窮鬼...”
沈青不知何時來到身邊，遞過一套新衣：“府尹大人賞了百兩紋銀，兄台可重整家業。”趙六卻望向遠處青山：“勞煩賢弟將銀子分給受害的陸通判家眷。”言罷背起行囊，與牽馬等候的蘇十三娘相視一笑，二人並轡消失在長街儘頭。
原來那日山洞避雨時，趙六曾見石壁上刻著“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當時不解其意，如今想來，人生在世，但求問心無愧而已。正是：雪窟曾埋俠士骨，風塵自有慧眼人。莫道寒窯無片瓦，心燈不滅即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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