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冰錐懸在簷角時,月竹正在河灘刨蘆葦根。她的柳條筐補了三次底,冰碴還是從縫隙裡漏進來,凍紫的腳趾卡在蘆葦茬中間,血珠滲進去年霜打的枯葉。會計閨女的新膠鞋故意踩她手背,鞋底波浪紋在虎口壓出深紫的溝,像條僵死的蚯蚓盤在掌紋裡。
公社派發的春瘟預防藥,月竹家分到半碗草木灰。她把曬乾的蛤蟆草塞進弟弟鞋墊,趕集時偷撕了半張《人民日報》包住開裂的腳後跟。油墨染黑了凍瘡,潰爛處流出的黃水把"實事求是"四個字泡成了墨團。赤腳醫生來打防疫針,針頭特意在月竹胳膊上多轉半圈,酒精棉簽蘸的是會計家的燒刀子。
曬種場的泥胚牆滲出鹹腥,月竹被派去翻晾棉籽。她的麻繩褲帶斷成三截,隻好用刺兒菜莖紮住褲腰。會計閨女戴著白紗口罩經過,故意把摻了碎玻璃的棉籽倒進她籮筐。月竹的指縫紮滿透明碴子,血珠滾在棉籽絨毛上,像撒了把朱砂痣。
穀雨前的蓑衣草還沒抽穗,月竹的鬥笠先破了洞。她把去年曬乾的梧桐葉墊在帽頂,雨水還是順著葉脈往脖領灌。代課老師嫌她身上有漚爛的草腥味,罰她舉著浸透的課本站旗杆下。油印的《赤腳醫生手冊》在風裡翻頁,"破傷風"章節正貼在滲血的掌心。
春耕動員會上,月竹的布鞋被釘耙齒勾住鞋幫。她光著腳踩進耙過的水田,螞蟥順著腳踝的裂口往裡鑽。父親用旱煙油燙螞蟥時,會計閨女爹正給拖拉機手上紅花油。月竹盯著自己腳板被煙油燙出的水泡,突然想起祠堂供桌上融化的蠟淚。
分秧苗那日,月竹發現自己的竹匾被戳了七個洞。她用葦膜糊住缺口,秧根穿過半透明的膜,在晨光裡像紮進皮膚的綠血管。會計閨女戴著尼龍手套來點數,故意把月竹的秧苗堆在漚肥坑旁。月竹跪在糞水邊搶撈青苗,蛆蟲順著指節的裂口往肉裡鑽。
穀雨當夜,月竹用艾草灰拌豬油抹凍瘡。油腥味引來夜貓子蹲在窗台叫喚,母親說這是瘟神探路,把縫衣針插在門框上辟邪。月竹偷偷拔下針燒紅,在舊褲腿上烙出北鬥七星。焦糊味混著豬油香,把糊牆的舊報紙熏出一圈油暈,正好蓋住"包產到戶"的標題。
清明祭祖時,月竹的供品被換成喂豬的麥麩餅。她把餅掰碎泡在雨水裡,偷偷添進從會計家籬笆外摘的野枸杞。祖宗牌位前的香灰撒在弟弟的水皴上,卻意外止住了潰爛。赤腳醫生來巡診時,月竹發現他的藥箱底層藏著印紅字的玻璃瓶——和她烙褲腿的縫衣針一樣閃著冷光。
立春後的第七場凍雨裡,月竹發現赤腳醫生的玻璃瓶少了兩支。藥箱底層的紅字標簽在油燈下泛著幽光,"破傷風抗毒素"的"破"字被指甲摳去半邊,剩下"皮傷風"像道潰爛的傷口。她攥著偷藏的針劑往家跑,腳底的血泡在冰麵踩出淡紅的梅印,會計閨女爹的膠鞋聲追著梅印碾過來,碾碎的聲音像嚼著生黃豆。
牲口棚漏雨的草料堆成了月竹的藏寶地。她把針劑塞進發黴的稻草芯,用弟弟的彈弓打碎頂棚最後一塊玻璃。碎碴子混著雨水澆在藏藥處,會計閨女爹的翻毛皮鞋在玻璃渣前打了滑,摔進糞池時懷裡的賬本泡成了紙漿。月竹蹲在梁上啃凍硬的葦膜,看見賬本殘頁上的紅手印在糞水裡舒展,像朵朵腐爛的蓮花。
春分祭灶那日,月竹的北鬥烙痕開始流膿。豬油混著艾草灰結成的痂被體溫焐化,黃綠色的膿水滲進褲腿,把焦糊的七星紋泡成靛青色。赤腳醫生巡診時盯著她的褲管冷笑,酒精棉球擦過化膿的傷口,棉絲黏在爛肉裡像蛛網捕住了螢火蟲。月竹數著醫藥箱裡的玻璃瓶,發現那支被摳掉標簽的針劑換成了褐色的藥水。
搶墒播種的銅鑼敲響時,月竹的傷口爬進了蛆蟲。腐肉成了瘟神的苗床,白蛆在北鬥紋裡鑽出二十八宿的軌跡。她撕下祠堂窗紙的紅對聯搓成線,蘸著香灰酒勒緊大腿根。血脈突突跳動的節奏裡,她聽見赤腳醫生在曬穀場跟會計閨女爹分玻璃瓶,鋁蓋開啟的脆響混著燒刀子的辛辣,隨風飄進她灼熱的耳道。
清明當夜,月竹的高燒把茅草席烙出人形。母親拆了門簾布浸井水給她降溫,粗布紋路印在滾燙的皮膚上,像給瘟神蓋的封印符。弟弟偷來的玻璃瓶在月光下泛著藍,針頭紮進潰爛的北鬥紋時,月竹看見膿血裡浮出《赤腳醫生手冊》的殘頁——治療破傷風的章節正被蛆蟲啃出星圖狀的孔洞。赤腳醫生突然踹門而入,藥箱裡褐色藥水瓶的鋁蓋叮當作響,月光下像串著人牙的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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