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燈的光柱穿透防汛帳篷的塑料布,在產床前凝成遊動的白鯨。方清墨攥著染血的被角,聽見江水在警戒線外漲潮的聲音,像千萬匹綢緞在暗處裂開。她望著昏迷的李玄策沾滿機油的側臉,忽然想起那年墨水河決堤時,他也是這般被泥水衝到她家老屋的屋簷下。
你總說咱們像防汛站的沙袋......她伸手碰了碰丈夫發燙的額頭,指尖沾著的羊水在燈光下泛起珍珠母的光澤,九一年發大水,你抱著被衝散的變壓器,硬是遊過三個泄洪口來找我......
柴油發電機的轟鳴突然拔高,淹沒了她後半句話。方清墨疼得弓起身子,看見接生器械在鐵盤裡折射出冰涼的弧光。那是李玄策在機床廠連夜打磨的產鉗,此刻正浸泡在漂白粉與鐵鏽混雜的消毒液裡。陣痛如潮水漫過堤壩,她恍惚看見二十三歲的李玄策站在齊腰深的洪流裡,軍裝浸透成墨色,懷裡抱著搶修用的銅線圈。
那時候你嘴唇都凍紫了,還說要用線圈給我繞個婚戒。方清墨的指甲陷進李玄策結痂的掌心,仿佛要摳進那年洪水褪去後,兩人在泥漿裡挖出的半截紅綢——那是被衝垮的婚慶店遺物,後來成了女兒周歲時的繈褓。
帳篷外傳來搶險隊員奔跑的悶響,混著江堤滲水的滴答聲。方清墨突然聞到熟悉的桐油味,是李玄策總揣在軍大衣裡的護身符。九三年冬汛,他們在泄洪閘值班室避寒,他用桐油給她揉凍瘡的手,哼的正是此刻斷斷續續的東北童謠:月兒彎彎照九州,江裡鯉魚翻跟頭......
你總說我像墨水河裡的錦鯉。方清墨的眼淚砸在止血紗布上,暈開鐵鏽般的紅。產鉗相碰的金屬聲裡,她看見九二年的防汛演習:李玄策在探照燈下焊接防汛樁,焊花濺在軍裝前襟燒出星子般的洞。那夜他捧著她的臉說,等洪水退了就在江灘種桃樹,來年開花了就辦酒席。
劇烈的宮縮讓眼前的白熾燈炸成碎片。方清墨咬住發梢,嘗到江水特有的腥甜。昏迷的李玄策忽然顫動睫毛,沾著機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產床邊緣劃動,像在複刻當年搶修泄洪閥時的動作。助產士舉著機床廠特製的臍帶剪靠近時,方清墨突然看清剪柄上刻著1991.7.23——正是他們初遇那天的日期。
孩子就叫念墨......她望著丈夫軍靴底凝結的江泥,那些褐色的顆粒裡還裹著墨水河特有的青黑色藻類,要讓他記得,九五年冬至夜,他爹用防汛探照燈給產房打光......
新生兒的啼哭刺破雨幕的刹那,柴油機突然熄火。方清墨在驟然的黑暗中摸索到李玄策滾燙的胸膛,他的心跳隔著軍裝貼在她掌心,如同當年兩人蜷在搶險艇底躲避風浪時的頻率。止血紗布的鹹澀湧進鼻腔時,她聽見丈夫沙啞的哼唱混著江風灌進帳篷:......鯉魚要跳龍門去,留下鱗片做燈籠......
方清墨將臉埋進李玄策的頸窩,嘗到機油與汗鹽交織的苦澀。記憶如退潮的江水漫上來:九四年春汛,他們在臨時指揮部整理防汛圖,暴雨衝垮電路時,李玄策用焊槍點燃工作日誌給她照明。火光照亮圖紙上的墨水河彎道,他指著他們名字交彙處的標記說:等有了娃,汛期值班就帶他來認水文刻度。
此刻嬰兒的腳丫蹭過她滲血的小腹,涼得像九一年那場洪水中漂來的冰淩。方清墨忽然想起分娩前最後的清醒時刻:李玄策用機床廠順來的不鏽鋼管焊成輸液架,防汛繩捆紮處還沾著江藻的碎屑。他給接生器械消毒時,酒精燈的火苗在江風裡搖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帳篷上,宛如守護神將的剪影。
你昏迷前說......說咱們該在桃樹底下埋壇女兒紅......方清墨的淚水浸透李玄策的繃帶,那些滲血的紗布讓她想起九三年搶救潰堤時,他纏著繃帶還往滲漏處填沙袋的模樣。此刻他的體溫透過軍裝煨著她的側臉,就像那些年兩人裹著同件軍大衣守汛的冬夜。
帳篷外傳來冰淩撞擊堤岸的脆響,混著夜巡人敲梆子的動靜。方清墨凝視著接生器械上凝結的血珠,突然看清那些不鏽鋼表麵映著防汛燈的光斑,像極了九五年夏汛時,他們站在分洪閘上看見的星河倒影。那夜李玄策指著對岸若隱若現的燈火說:等洪水徹底治住了,咱們就去河對岸開間五金鋪子。
新生兒的繈褓突然散開一角,露出印著防汛專用的麻布內襯。方清墨用牙齒扯斷繃帶係緊時,嘗到九二年李玄策送她的那包紅糖滋味——當時他冒雨涉水去供銷社,回來時糖塊都化在了軍裝口袋,染得襯裡像晚霞般橙紅。
念墨的眼睛像你......她將嬰兒貼向李玄策的胸膛,看見丈夫開裂的嘴唇微微翕動。防汛警報再次拉響的瞬間,方清墨聽見他胸腔深處傳來含混的童謠,伴著江風在帳篷裡盤旋:......燈籠照見鯉魚影,照見爹娘在江頭......
探照燈重新亮起時,方清墨看見李玄策睫毛上的冰晶正在融化。那些細碎的光點讓她想起九一年洪峰過境那夜,兩人在搶險艇上看見的磷火——當時他說那是江底的龍鱗在反光,還說等洪水退了就帶她去找真正的龍宮。
此刻止血紗布的鐵鏽味愈發濃重,方清墨卻在這腥鹹中嗅到了希望。她握緊李玄策漸漸回溫的手,感覺他掌心的老繭正輕輕摩挲著新生兒的臉頰,就像當年撫過那些被洪水泡漲的防汛圖紙。帳篷外的江水仍在咆哮,但防汛燈下,三個人的呼吸終於交織成安眠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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