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日光燈在淩晨三點轉為暖黃，方清墨把女兒滾燙的小手輕輕放進李玄策纏著繃帶的掌心。防汛沙從丈夫開裂的指甲縫裡簌簌落下，在雪白床單上暈開青銅色的斑點，像極了〇〇年暴雨夜他們蜷縮的觀測站牆上那些黴斑。
那年你被塌方困在泄洪洞八小時，她蘸著涼水擦拭李玄策灼燒的額頭，棉球觸到那道橫貫眉骨的舊疤時頓了頓，出來時懷裡揣著的刺莓全擠爛了，紅汁順著搶險服往下淌，念墨還當你受了傷......
心電監護儀的波紋突然劇烈跳動。方清墨望著李玄策被呼吸麵罩壓出凹痕的臉頰，恍惚看見九八年冰淩汛時他凍紫的嘴唇——當時他懸在閘門鋼索上除冰，對講機裡傳來的《月牙五更》混著冰碴碎裂聲，至今還在她耳蝸深處回響。
女兒在陪護床上翻了個身，頸間的齒輪鎖撞在鐵架上發出輕響。方清墨用掌心包住那枚帶著體溫的金屬，忽然感覺指腹傳來細密的紋路——是李玄策去年在檢修船上刻的防洪堤線圖。月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床頭櫃的防汛日誌上切出銀白與暗灰交錯的柵欄，像極了〇一年洪峰過境時，他們在觀測站窗口看到的滔天濁浪。
你總嫌防汛沙硌牙，她將李玄策纏著血痂的手指按在自己鎖骨處的焊痕上，可九九年中秋，咱們用沙子和麥芽糖捏的月亮餅......話音突然被監護儀的警報聲切斷，方清墨看見丈夫青灰的指尖在抽搐，仿佛又觸摸到當年捏碎的糖渣滲進掌紋的刺痛。
走廊傳來夜班護士推車的軲轆聲，碾過瓷磚的聲響與九六年潰壩夜的柴油機轟鳴重疊。方清墨把耳朵貼上李玄策劇烈起伏的胸膛，聽見他防護服裡那台老式對講機仍在滋滋作響——那是搶險隊從他血肉模糊的腰間摘下的，電池槽裡還卡著半粒染血的防汛沙。
念墨燒得說胡話時，她解開丈夫病號服第三顆紐扣，露出心口那片形如三峽地圖的燙傷，非說聽見齒輪轉動的聲......淚水突然砸在那道〇〇年焊槍走火留下的傷疤上，蒸騰起混著消毒水味的白霧。月光此刻正爬上李玄策脖頸處新縫合的傷口，將羊腸線照成九八年冰淩汛時懸在閘門間的冰錐。
女兒突然在夢中啜泣，小手抓皺了印著水文圖的被單。方清墨將孩子滾燙的額頭貼向李玄策冰涼的手背，恍惚回到〇〇年那個暴雨夜——他們三人蜷縮在泄洪道觀測站，李玄策用搶險繩把妻女綁在腰間，防水手電的光柱裡飛舞的防汛沙，此刻正從丈夫開裂的指縫間緩緩漏向地板。
你昏迷前說......要帶念墨去江灘撿齒輪......她掀開李玄策的衣袖，數著那些鋼索勒出的新舊傷痕，像在觸摸二十年來長江的每一道汛期水位線。心電監護儀的波紋突然變得急促，如同〇一年秋汛時衝撞閘門的浪頭，在午夜撕裂他們的防汛電台。
月光突然大亮，方清墨看見丈夫睫毛上凝著細小的防汛沙。九七年虎跳峽塌方救援時，她跪在亂石堆裡刨挖，揚起的沙塵也是這樣落滿李玄策昏迷的麵龐。此刻那些沙粒正隨著他微弱的呼吸起伏，在月光下泛起青銅色的磷光，像當年搶險隊頭盔上的反光貼片在洪流中明滅。
月牙兒出東山......她哼起那首被鋼索摩擦聲割裂的童謠，手指無意識地在李玄策掌心畫著水文符號。〇五年冰淩汛夜，這道傷痕還未爬上丈夫的眉骨，他在探照燈下教她辨認浪湧紋路時，掌紋裡嵌著的防汛沙也曾這樣閃爍。
女兒在夢中突然呢喃：爸爸的月亮碎了......方清墨望向窗外，發現真正的月輪正被浮雲蠶食。她慌忙抓起床頭那袋從李玄策防護服裡清出的防汛沙，顫抖著在床頭櫃上拚出歪斜的圓——九九年中秋他們沒能捏成的月亮，此刻正混著血漬與焊錫碎屑，在監護儀的藍光下艱難成型。
黎明前的黑暗最濃稠時，李玄策的食指突然抽搐著勾住她的尾指。方清墨看見丈夫乾裂的嘴唇在呼吸麵罩下翕動，俯身聽見氣若遊絲的絮語：沙......沙月亮......
淚水洶湧而出的瞬間，朝陽突然撞破雲層。方清墨望著那袋被染成淡金色的防汛沙，終於看清那些棱角分明的顆粒裡，嵌著〇一年秋汛時他們共同撿拾的鵝卵石碎屑，此刻正在晨光中流轉成完整的月輪。
女兒在晨光裡發出平穩的呼吸，小手仍緊攥著父親殘缺的齒輪鎖。方清墨將李玄策的手輕輕放回心口，讓那片三峽地圖狀的燙傷貼著最新鮮的縫合線——那裡跳動的節奏，正與千裡之外洪峰過境的轟鳴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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