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墨的指尖在呼吸麵罩上畫圈，白霧凝結成半透明花瓣飄落在李玄策眉心。你看，和三十年前鍋爐房的茉莉蒸汽一樣。她摘下發黃的眼鏡哈氣，金屬鏡腿還留著棉襖燙焦的痕跡，那天你非說蒸汽能當粉筆用...
監護儀的藍光漫過床頭櫃的搪瓷缸，杯底茶葉梗拚成的字樣正在藥液裡舒展。方清墨突然將暖手爐貼在李玄策耳畔，銅鏽摩擦聲驚起心電圖紙上一串細密的波紋：聽見了嗎？這是當年你偷拆蒸汽閥時，鉚釘滾過水泥地的聲音。
1988年倒春寒的黃昏，圖書館老式暖氣片發出腸鳴般的呻吟。方清墨縮在《熱力學》教材後跺腳，忽然被軍大衣裹進一團帶著鐵鏽味的溫暖裡。李玄策從懷裡掏出個報紙包，烤紅薯的焦香混著蒸汽閥的機油味，熏得她眼鏡瞬間蒙上白霧。
暖手爐。他抖落軍大衣肩頭的冰碴，變魔術似的摸出個纏滿布條的銅疙瘩。方清墨剛要觸碰，突然被燙得縮回手指：這不會是...
廢棄閥改的。李玄策用袖口墊著旋開排氣孔，蒸汽呲地衝散她劉海上的霜花，教導主任查崗就說在研發新型熱交換器。他笑得露出虎牙，把紅薯掰開塞進她嘴裡，蜜汁順著指縫滴在微積分草稿紙上。
方清墨此刻將葡萄糖液滴在暖手爐表麵，看著水珠沿三十年前的焊痕滾落。你總說銅鏽能入藥...她忽然解開李玄策的病號服，鎖骨下方淡褐色的燙傷正拚成茉莉花瓣的形狀，就像那晚蒸汽閥漏氣，你撲過來時...
記憶在消毒水味裡愈發清晰。那日鐵梯第三階的積雪被踩成冰鏡，李玄策攥著改錐的手背裂開血口。方清墨舉著手電筒照向鍋爐房深處，光柱裡飛舞的塵埃突然被蒸汽染成金色。
成了！李玄策突然舉起個銅製圓罐，鉚釘在月光下閃著獸齒般的寒光。方清墨的棉襖下擺掃過鐵梯，第三階的鏽跡竟被磨出黃銅底色——後來他們才知道，那是四百三十六個黃昏累積的足跡。
此刻方清墨的護士鞋正無意識摩挲著病床金屬杆，磨出與當年鐵梯相似的沙沙聲。小王護士說銅綠有毒。她突然用指甲刮蹭暖手爐的氧化層，可防汛那年你昏迷，我就是靠舔這銅鏽味熬過來的...
監護儀突然發出蜂鳴，像極了1988年下課鈴聲。方清墨將霧化器對準窗玻璃，藥液在寒氣中凝成蜿蜒的公式。當年你總嫌我寫的微積分太冷。她用手指抹開白霜，畫出個歪扭的積分符號，後來你在後麵補的戴眼鏡的貓，被教導主任當反動標語查了半個月。
李玄策的睫毛忽然顫動如風中的爐灰。方清墨慌忙俯身，卻隻聽見呼吸機裡傳來遙遠的回聲——那是1988年三月二十日的傍晚，蒸汽在圖書館玻璃上融化的聲響。
那天夕陽把鍋爐房煙囪的影子拉得很長，方清墨的圓珠筆尖凍得劃破稿紙。李玄策突然掀開帆布簾，懷裡的搪瓷缸騰起茉莉清香：試試蒸汽黑板。
他對著結霜的玻璃窗哈氣，手指在氤氳水霧中寫下∑符號。方清墨眼鏡滑到鼻尖，嗬著白氣補全拉普拉斯變換式。忽然有毛茸茸的觸感掃過手背，李玄策竟用蒸汽畫了隻圓臉貓，鏡框還是用鍋爐房鐵絲拗的。
像你。他指著貓耳朵上的絨線球發卡。方清墨氣得把凍紅的鼻尖抵在玻璃上，嗬出的白霧瞬間吞沒了公式與貓。兩人笑鬨間，搪瓷缸翻倒浸濕了《機械製圖》作業，茶葉梗在桌縫拚出歪扭的。
方清墨此刻正把輸氧管繞成眼鏡貓的形狀。醫務室說昏迷超三天會有腦損傷。她將二十年前的作業紙攤在他胸口，可防汛時你被衝走三天，回來還能指出我微積分的三處錯誤。
她突然掀開被褥，李玄策腳踝的舊傷疤在藍光下泛著暖銅色——正是當年鐵梯第三階的鏽鐵所留。方清墨的拇指摩挲著疤痕邊緣：每次走到那裡，都能聽見你改錐撬鉚釘的聲響...
窗外飄起雪霰，像極了那日蒸汽閥裡迸濺的銅屑。方清墨將暖手爐貼在李玄策心口，銅器與血肉共振出遙遠的轟鳴。
深夜的icu回蕩著蒸汽般的歎息。方清墨解開盤發，灰白長發垂落進搪瓷缸。當年你說茉莉茶要配白發才入味。茶葉在銀絲間浮沉，漸漸拚出殘破的字，現在倒是超額完成任務了。
她忽然含了口冷茶，俯身渡進李玄策乾裂的唇間。二十年前的初吻混著此刻的藥苦，在呼吸麵罩上凝成奇異的霧花。心電監護儀發出警報，方清墨卻笑著咬他耳垂：那年教導主任突然推門，你的心跳比現在更吵...
天光微曦時，方清墨發現李玄策無名指在輕微抽動。她將當年被蒸汽燙出孔洞的棉襖蓋在他身上，星形窟窿裡漏進的藍光正照著他翕動的眼皮。
鉚釘燙穿的三十八個孔...她握著他手指點數傷疤，每個都對應你偷拆蒸汽閥的夜晚。當數到第三十八個時，李玄策的食指突然蜷縮，像當年握住她指尖調整暖手爐閥門的弧度。
方清墨的淚終於砸在銅鏽斑駁的茉莉浮雕上。二十年的蒸汽穿過時光甬道，在2008年的晨霧裡開出一簇簇濕漉漉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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