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墨指尖的棉球蘸著葡萄糖水，在李玄策開裂的唇紋上洇開一圈濕潤。監護儀藍光映著她睫毛投下的陰影，像兩片被雪壓彎的銀杏葉。今天窗外的冰淩開始滴水了。她將暖手爐擱在他輸液的手邊，銅鏽蹭過青紫的靜脈，就像八七年冬至，你舉著熱茶在圖書館後門等我時，搪瓷缸結的霜化成水珠。
消毒水氣味裡突然泛起茉莉香。方清墨解開呢子大衣，露出酒紅色毛衣領口——正是二十年前被蒸汽燙出窟窿的那件。她捏起他蜷縮的食指，輕輕劃過自己鎖骨處的褐色小疤：你總說這道疤像北鬥七星，現在倒是更像生日蛋糕上融化的蠟燭。
走廊傳來輪椅碾過瓷磚的聲響，她忽然俯身貼近他耳廓：那年鍋爐房值班表是你用圓珠筆改的，教導主任查崗時...溫熱氣息拂動他鬢角的白發，監護儀波紋突然劇烈起伏，...你把我推進煤堆的動作，和現在心電圖的波紋一模一樣。
記憶像卡帶的錄像機開始倒轉。1987年12月24日傍晚，十七歲的方清墨攥著圖書館鑰匙，看鉛灰色雲層壓彎鍋爐房的煙囪。李玄策的軍大衣下擺掃著積雪，搪瓷缸裡騰起的熱氣在他睫毛凝成白霜。
生辰禮。他掀開油膩的帆布包，烤核桃的焦香混著機油味彌散。方清墨鼻尖凍得通紅，伸手要接卻被搪瓷缸燙得縮回：笨！墊著袖口拿。
李玄策嗤笑著扯過她圍巾裹住缸子，指甲縫裡的黑色油汙在米色毛線上洇開梅花印。蒸汽閥改裝的暖手爐突然咕嘟冒泡，他手忙腳亂去捂排氣孔，火星子濺在兩人鞋麵燙出小洞。
屬雞的果然火氣旺。他蹲著用雪搓滅火星，抬頭時鼻尖沾著煤灰。方清墨忽然把暖手爐塞進他領口，看他跳腳的模樣笑得直不起腰，發梢掃過生鏽的蒸汽管道，簌簌落下鐵鏽紅雪。
病房頂燈突然爆閃，將方清墨從回憶驚醒。她摩挲著李玄策手背的留置針膠布，那裡還沾著生日蛋糕的銀糖珠。學生們起哄要聽戀愛史時，你非說我們是鍋爐房聯姻。她蘸著葡萄糖水在他掌心畫蒸汽閥，結果奶油還沒抹勻就栽倒，嚇得小王把千紙鶴都撒進紅酒裡。
呼吸機規律的嘶鳴中，她解開他病號服第三顆紐扣。陳年燙傷像幅褪色地圖蜿蜒在胸膛，她指尖停駐在心臟上方那道月牙疤：防汛時你被鋼筋劃傷這裡，還說這是裝著我照片的相框。
窗外暮色漫進來，方清墨突然掏出龜甲放在他枕邊。六枚銅錢叮當落在心電圖紙上，驚起一道陡峭的波峰。坎卦動於子時...她將龜甲裂縫對準他緊閉的右眼，和八七年蒸汽管爆炸那晚的卦象...
記憶繼續在消毒水味裡蒸騰。那年鍋爐房的巨響驚飛了全校烏鴉，李玄策用身體擋住迸濺的閥門碎片。滾燙蒸汽像條白蟒纏住兩人，方清墨的驚呼卡在喉嚨裡，變成他後背滲出的血珠。
抱緊暖手爐！他在濃霧中摸索她的手腕，指甲掐進她凍瘡的裂口。教導主任的怒吼穿透蒸汽簾幕時，他突然扯開軍大衣將她裹進懷裡，機油味混著血腥氣灌滿她鼻腔。
方清墨此刻解開他腰側的繃帶，新縫合的傷口滲出淡黃組織液。和當年在醫院偷來給我包紮的紗布一樣糙。她將茉莉茶包敷在傷口上，茶香勾起他昏迷中的皺眉，你總說蒸汽能鎮痛...
淩晨三點的月光爬上呼吸機管壁，方清墨正在疊千紙鶴。病曆紙折的翅膀擦過李玄策翕動的鼻翼，他突然發出夢囈：墨...閥門...
她渾身一震，千紙鶴跌進盛過生日蛋糕的托盤。奶油已經凝固成蠟質，將紙鶴翅膀粘成滑稽的角度。我在呢。她握住他抽動的手指，感受指甲劃過掌心的鈍痛，就像防汛那年你昏迷時，抓著我的手腕說堵漏沙袋在東南角
監護儀突然響起尖銳警報，方清墨卻笑著將耳朵貼在他胸腔：那年鍋爐房的心跳比這還吵。她數著他肋間的舊傷疤，像在數算二十年間的年輪，一道是蒸汽燙的，兩道是防汛傷的，三處是...
晨光染紅霧化器裡的藥液時，方清墨正在給他剪指甲。碎屑落進盛著茉莉茶的玻璃杯，像當年鍋爐房鐵鏽沉澱在搪瓷缸底。護士說昏迷超過72小時會有並發症。她將他的拇指抵在自己鎖骨疤痕上，可我記得你被埋泥石流下四天，爬出來還能背出我借書卡號。
她忽然解開盤發，灰白長發垂落在他胸膛。發絲間纏著的綠皮筋褪成蒼白，輕輕一扯就斷成兩截。這是你當年偷拿我紮頭發的，說修蒸汽閥時綁袖子用。斷開的皮筋彈在監護儀屏幕，驚起漣漪般的波紋。
正午陽光刺得葡萄糖液泛金時，方清墨開始讀《機械原理》。當年你給我補課的聲音比這好聽。她將書頁間乾枯的銀杏葉放在他枕上，你總說蒸汽壓力公式像情詩，現在倒真成了喚醒咒語。
李玄策的睫毛忽然顫動如將熄的爐火。方清墨的朗讀聲戛然而止，指尖懸在他唇上半寸顫抖。二十年時光在兩人之間坍縮成薄脆的冰層，她看見他喉結滾動咽下某句跨越生死的呢喃。
當第一滴淚砸碎在2008年的呼吸機上，1987年的蒸汽正穿透歲月霧障，在icu的玻璃窗開出晶瑩的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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