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你總說我的手比鋼筆還涼。方清墨將李玄策的手掌攤開在晨光裡，消毒水味中浮動著老圖書館的油墨香，記得大三那年冬天，你在古籍部抄縣誌，把我凍僵的手指塞進你棉衣裡暖著，管理員老太太的圓框眼鏡都驚得滑到鼻尖。
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裡，她蘸著溫水輕拭他泛青的指節，仿佛在擦拭當年沾了藍黑墨水的鋼筆尖。窗外飄著細雪，像極了1989年他們在古籍修複室時，撲簌簌落在毛玻璃上的冰晶。
那年你穿靛藍勞動布工裝，袖口磨得發白，卻抱著整函《水經注》殘本像捧著玉璧。方清墨的尾音帶著白霧，在暖氣管嘶嘶聲中織出舊時光，我踮腳夠頂層《營造法式》時，你突然從書架後伸手，指節上的墨漬比現在這些輸液針眼還密。
她忽然笑出聲，眼尾細紋裡漾著煤油燈的光暈：你說了這輩子最蠢的話——同學，要梯子嗎？結果自己踩空摔進故紙堆，揚起的灰塵裡混著你偷偷摘給我的蠟梅。
李玄策的睫毛忽然顫動，方清墨用棉簽沾了蜂蜜塗在他唇上：就像現在這樣！當時你從故紙堆裡鑽出來，發梢沾著明朝的蜘蛛網，卻急著掏手帕給我擦書上的灰。她撫平他病號服的褶皺，那條藍格子手帕後來補了十七個補丁，去年小侄子還拿去當包書布。
夜色漫進病房時，方清墨旋亮台燈，塑料燈罩上映出當年煤油燈的暖黃：你總在閉館後賴著不走，說是要摹碑帖，其實偷偷用毛邊紙給我畫速寫。她翻開護理記錄本，碳素筆尖勾出個戴眼鏡的側影，有回畫我在窗邊抄《園冶》，把管理員養的綠蘿都畫成了纏枝紋。
淩晨的寒氣滲進窗縫，方清墨把暖水袋裹進丈夫的棉襪：記得嗎？那年你聽說南方姑娘怕冷，拆了三個熱水袋縫成棉靴。她突然掀起被角，露出他腳踝處淡褐色的燙疤，結果錫焊補漏時燒穿了鞋幫，害你在女生樓下光腳踩雪堆道歉。
監測儀的波紋突然密集，像極了當年他們共聽的磁帶卡頓。方清墨貼著丈夫耳畔哼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手指在床沿敲出老式打字機的節奏：你學俄語時總把лю6oвь留波夫，氣得蘇老師用紅筆在你作業本畫滿叉叉。
元旦夜教學樓停電，你偷了物理係的示波管做燈籠。她忽然指向天花板的光斑，仿佛那裡還晃動著當年的熒藍光影，我們在雪地裡寫俄文詩，你嗬出的白霧裹著rte6rлю6лю，轉眼就被北風刮到哲學係窗欞上。
李玄策的喉結突然滾動，方清墨用吸管喂他溫水：就像現在這樣！你緊張時喉結要動三下。那年我發高燒，你翻牆去西點鋪偷黃油給我潤唇，被保衛科追得圍著未名湖跑，第二天校報照片裡你的喉結都在發抖。
晨光染白窗簾時，方清墨從帆布包裡掏出褪色的紅綢帶：當年你送我的《飛鳥集》手抄本，書脊捆的還是這條帶子。她將綢帶繞在丈夫手腕，打了個複雜的繩結，你總說泰戈爾的情詩要配中國結，其實是你不會係蝴蝶結。
護士推門時帶進一陣穿堂風，方清墨慌忙按住飄起的病曆紙：小心！當年在自習室，穿堂風掀飛你幫我補的高數筆記，你在雪地裡追了十三頁紙，最後粘回去時還多了兩頁《赤腳醫生手冊》。
開春時你偷挖行政樓的迎春給我治病，被記過那天...她忽然哽住，指腹摩挲著丈夫手背的留置針，你在布告欄下給我彆野花，說方清墨同誌，請監督我改造思想淚珠砸在監護儀按鍵上，濺起細小的電子蜂鳴，那朵花我做成標本，就夾在你送我的《營造法式》裡。
暮色浸透病房時，方清墨忽然哼起跑調的俄語歌，手指在金屬床欄上敲出當年打字機的嗒嗒聲。李玄策的指尖突然抽搐，像極了1988年畢業晚會上，他第一次牽她手時顫動的鋼筆尖。
他們說植物人聽得到。她將泛黃的手抄本貼在他胸口，你聽，這些字句還帶著二十年前的心跳。翻開的那頁夾著乾枯的迎春，泰戈爾的詩句旁有行小楷批注——北華大學圖書館第三排書架後，方清墨睫毛上的雪化了整整四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方清墨把凍紅的手塞進丈夫掌心：再給我暖暖吧，就像那年你說要給我抄一輩子取暖的注解。監護儀的波紋忽然變得溫柔，像極了老式磁帶機緩緩轉動的磁頭，在寂靜中紡出往事的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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