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麵浮冰裂成蓮花狀，方清墨裹著褪色的羊羔皮襖跪在觀測站屋頂。銅製六分儀在晨光裡泛著青芒，她將丈夫托人捎來的犀角鏡片卡進目鏡槽，鏡片邊緣的龍紋與凍裂的木紋嚴絲合縫——這是結婚那年玄策用祖傳犀角杯改的，杯底的梅花咒印此刻正在鏡片上洇出暗紅血絲。
方工，銀河背景輻射數據異常！助手在梯子下喊。方清墨的指尖在六分儀青銅底座摩挲，底座暗格裡藏著念墨的乳牙——是女兒七歲換牙時玄策用紅綢裹著送來的。此刻乳牙突然發燙，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風裡蒸出白汽。
冰湖對岸的經幡陣突然靜止。方清墨調整鏡片角度，看見銀河光帶在鏡中碎成三十九段，每段光斑裡都浮著個甲骨文。當她用凍裂的食指蘸著酥油描摹這些文字時，觀測站的老式收音機突然爆出雜音，1995年冬的產房錄音在電流聲裡浮現：
使勁！看見頭發了！
助產師的喊聲混著青銅鈴鐺響，那是玄策家祖傳的厭勝鈴。方清墨的羊水混著血水浸透產床下的艾草灰時，觀測站屋頂的六分儀突然開始自動旋轉，鏡片在冰麵上投下的光斑連成北鬥形狀。
墨姐！射電望遠鏡的饋源艙有熱源反應！
學徒舉著冒熱氣的搪瓷缸跑來。方清墨摘下鏡片嗬氣擦拭，在霜霧裡看見玄策的臉——是十三年前女兒滿月時，他在防空洞用冰錐刻在青磚上的自畫像。畫像的眼窩處嵌著半枚銅錢，此刻正在鏡片折射下映出青海湖底的地形圖。
她突然奔向饋源艙。生鏽的鐵梯上結滿鹽霜，每階都嵌著玄策這些年托人捎來的小物件：念墨掉的第一顆乳牙、結婚時剪下的辮梢、甚至還有他鎖骨傷口結的痂。方清墨的膠底棉鞋在第七階打滑時，懷裡的犀角鏡片突然發燙，將冰霜融成個梅花印。
饋源艙的鋁製外殼上爬滿冰裂紋，裂縫裡滲出星輝般的藍光。方清墨用鏡片對準最大的裂痕，銀河光斑在艙壁上拚出串經緯度。當地址坐標顯現到第八位時，觀測站後院驚起群白腰雨燕，燕群翅膀拍打聲竟與玄策胸前的詛咒發作頻率完全一致。
是爹的筆跡！方清墨的眼淚剛湧出就凍在腮邊。她摸出念墨周歲時抓周的狼毫筆，蘸著唾沫在艙壁疾書。筆杆裡藏的朱砂遇熱融化，將坐標數字染成咒印般的赤紅。當最後一筆落下時，狼毫尖端突然竄出火苗，將1995年產房的血腥氣燒進空氣。
學徒捧著保溫壺追來時，方清墨正用鏡片聚焦日光。光斑落在湖心冰窟窿裡，驚起尾通體銀白的湟魚。魚鱗折射的七彩光暈中，她看見玄策父親李長庚的臉——老人正站在五十年代的太陽黑子觀測儀前，用鋼筆尖蘸著硝石粉在數據記錄冊上畫符。
墨姐，喝口奶茶暖暖。
學徒遞上鑲銀木碗。方清墨攪動茶匙時，碗底沉澱的炒青稞突然聚成星圖狀。她想起昨夜收到的家書，玄策在信紙夾層用獾油畫的等高線，此刻竟與碗底圖案完全重合。茶湯表麵的酥油花正在融化，每滴油珠墜落的軌跡都對應著某個坐標參數。
正午時分的冰麵開始轟鳴。方清墨伏在艙頂聆聽，那聲響像極了十三年前念墨在腹中的胎動。當她將鏡片貼緊冰麵時，三十九道冰裂紋突然同時發光，裂紋交彙處湧出黑色粘液——是玄策胸前的詛咒發作時滲出的血垢。
快取液氮罐！
方清墨的羊羔皮襖在狂奔中散開，露出內襯上縫的百家布。這些碎布片來自唐古拉山腳七個村落，每片都浸過玄策調製的驅邪藥酒。液氮噴槍掃過冰麵的刹那，黑色粘液凝結成串銅錢狀的冰珠，每顆冰珠裡都封著個甲骨文字。
觀測站的老掛鐘突然倒轉。方清墨盯著銅鐘上的陰陽魚圖案，想起昨夜玄策托夢時的情景：他站在結滿冰棱的防空洞裡，用刮痧板在女兒照片背麵刻星圖。當掛鐘指針逆時針劃過乙亥年冬月廿八時，冰珠裡的甲骨文突然開始遊動，拚出李長庚藏在太陽黑子數據裡的激光通訊協議。
墨丫頭，看天上！
牧羊人丹增揮著烏朵鞭指向西北。方清墨抬頭時，雲層裂開道縫隙，北鬥七星在正午顯形。天樞星的位置赫然綴著顆赤紅流星，那光芒與玄策鎖骨咒印潰爛時的血光如出一轍。
她突然奔向馬廄。棗紅馬的轡頭上拴著念墨編的如意結，十三股彩線裡纏著女兒每年生日剪下的指甲。方清墨翻身上馬時，懷裡的犀角鏡片突然炸裂，碎片紮進掌心竟不覺得疼——鏡片夾層裡飄落的，是玄策用米紙寫的血書：
「清墨：
星墜之時，念墨胎發所係銅鈴將指引龍脈方位。保溫飯盒底層藏有父親所留星圖密鑰，遇險可含獾油丸抵禦咒毒。
玄策戊子年二月廿三」
馬蹄踏碎冰麵的瞬間，青海湖底傳來悶雷般的響動。方清墨伏在馬背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在冰層下與玄策重疊。他軍裝領口的第二顆紐扣——那年她親手縫補的那顆——正在倒影裡滲出黑血，將冰層染成唐古拉山巔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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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時，方清墨在倒淌河畔找到了信鴿巢。仿生信鴿的翅羽上結著冰晶，她嗬氣融化冰碴時，發現每片羽毛的紋路都是縮小版的青藏鐵路圖。當解開鴿腿上的油布包時，微型原子鐘的齒輪突然開始飛轉，1995年冬的產房計時器聲響徹荒原。
媽媽...
原子鐘玻璃罩上突然凝出念墨的掌印。方清墨的指尖撫過那痕跡時，聽見女兒在十三年前的啼哭穿越時空而來。她撬開鐘表底蓋，發現發條軸上纏著根銀白發絲——是玄策在防空洞夜夜白頭時收集的，每根白發都打著北鬥形狀的結。
當最後一縷天光沉入雪山，觀測站屋頂的六分儀轟然倒塌。方清墨攥著信鴿羽毛奔回饋源艙，看見銀河光帶正在艙壁上拚出完整坐標。那串數字倒映在液氮罐表麵，竟與念墨出生時產房掛曆的折痕完全吻合。
子夜時分，方清墨在冰窟窿裡放下了原子鐘。鐘擺觸底瞬間，青海湖麵浮起萬千光點，每個光點裡都裹著片梅花瓣。她想起玄策信中所說的星隕高原，突然明白這些花瓣正是當年女兒出生時，產房屋簷冰錐融化形成的第一場花雨。
冰層下傳來龍吟般的震動。方清墨將獾油丸含在舌底，嘗到了十三年前玄策喂她喝下的催產藥味道。當北鬥七星的光輝全部彙聚到冰窟窿時，她看見念墨的胎發在原子鐘裡生根發芽，長成株通體透明的冰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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