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槐花香漫進窗欞時，方清墨的銀簪正懸在百年紫砂罐口。青城山采來的稀土礦粉簌簌落入急支糖漿裡，罐身鬆鶴延年的浮雕被朝陽鍍上金邊。她左手無名指的翡翠婚戒忽然發燙——這抹綠竟與罐中翻湧的藥液漸漸融成同色，恍如六年前那個青銅神樹重見天光的午後。
當心氧化。丈夫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方清墨手一抖，簪頭戳破浮在藥液表麵的七彩油膜。2006年的秋雨霎時漫過記憶：三星堆的修複室裡，青銅神樹斷裂的枝椏間，戴著白手套的周明川正用狼毫筆蘸取稀土溶液。
你看這九隻太陽鳥。那時周明川的眼鏡片上晃著修複燈的光斑，商朝匠人用銅錫合金導能，咱們用稀土元素喚醒沉睡的紋路。他指尖撫過神樹基座，青銅鏽皮下突然遊過絲縷金線，驚得窗外竹林裡的麻雀撲棱棱亂飛。
方清墨記得自己當時攥緊了婚戒。翡翠戒麵映著神樹上鑲嵌的綠鬆石，兩種綠在稀土溶液裡糾纏成漩渦。實驗室的排風扇嗡嗡轉著，把兩人的低語吹散在三星堆的晚風裡：要是能把這種導能特性用在藥材上......
紫砂罐突然發出空甕般的回響。方清墨猛然回神，晨光裡浮動的塵埃正被藥液蒸騰的霧氣攪成螺旋。婚戒上的翡翠滾燙如烙鐵，她瞥見罐底沉澱的稀土粉末竟自行排列成二十八星宿圖。窗外青羊宮方向傳來早課鐘聲，驚起滿城尚未摘除的黑白挽聯。
成了！方清墨抓起粗布裹住罐耳。汶川地震後第七日，成都的晨風還裹著石灰粉的澀味。她赤腳踩過滿地藥材包裝紙，粗陶碗裡沉澱著連夜從都江堰送來的無根水。當翡翠色的藥液注入瓷碗刹那，碗底暗刻的懸壺濟世四字突然浮出水麵。
防空警報的嗡鳴就是在這時撕裂晨空的。方清墨手背濺上兩滴藥液，翡翠色竟滲進皮膚形成北鬥七星狀斑紋。她撲到窗前，望見整座城市的警報器都在震顫，可傳來的竟是《東方紅》的旋律。街角臨時安置點的藍帳篷紛紛掀起，老人們錯愕地仰著頭，孩童們跟著旋律拍起沾著泥灰的手掌。
是地磁異常！巷口修自行車的老趙突然大喊。他攤開的工具箱裡，馬蹄形磁鐵正在警報聲中瘋狂打轉。方清墨突然想起三天前的深夜，周明川在視頻電話裡說中科院檢測到汶川震區地磁暴——他身後實驗室的白板上，畫著與紫砂罐底相似的星宿圖。
藥液在瓷碗裡凝成膠狀。方清墨蘸了點抹在警報鳴響最烈的西窗，青磚縫裡突然鑽出幾株開著紫花的藥草。她認得這是《青囊經》裡記載的地脈蘇，隻在龍脈異動時現世。六年前修複神樹那日，三星堆祭祀坑邊也冒過這種花。
記憶如倒流的香灰。2006年那個黃昏，周明川用稀土溶液補全青銅神樹最後一道裂紋時，方清墨正在拓印基座的雲雷紋。暮色裡神樹突然泛起青銅器不該有的暖金色，驚得博物館長打翻了茶盞。
像是接通了某種能量。周明川摘下手套，指腹被稀土溶液灼得發紅，你看這九隻太陽鳥的瞳孔......方清墨湊近細看，青銅鳥眼裡鑲嵌的綠鬆石竟泛出類似稀土礦的熒光。當晚他們借宿在廣漢農家，院裡的公雞在子夜時分齊聲打鳴。
紫砂罐突然自行挪動半寸。方清墨回頭時，罐底的星宿圖正投射在牆麵，青龍七宿的位置赫然指著青城山。她摸出枕下老玉鐲——去年在潘家園淘的宋代藥玉——鐲子內壁的雲紋突然與牆上的星圖重疊成八卦陣。
警報聲裡混入救護車的鳴笛。方清墨抓起藥罐衝下樓，白大褂下擺掃過樓道裡堆積的捐贈物資。俄羅斯救援隊留下的罐頭、澳門紅十字會運來的紗布，還有香港某富豪私人飛機空投的便攜呼吸機，都在《東方紅》的旋律裡微微震顫。
街角中藥鋪的何掌櫃正踩著梯子摘牌匾。見方清墨跑來，老頭舉著雞毛撣子指向震動的銅鈴：方大夫，您家祖傳的《瘟疫論》裡可記過這種異象？話音未落，櫃台上稱藥的小銅秤突然傾斜，秤砣滾落處正是紫砂罐投在地麵的星宿光影。
方清墨突然想起什麼。她旋開罐蓋，翡翠色藥膠已凝成半透明晶體。晨光穿過晶體折射在懸壺濟世的匾額上，四個金字竟化作青煙嫋嫋升起。何掌櫃的旱煙袋吧嗒掉在地上，煙鍋裡未燃儘的煙絲突然開出米粒大的白花。
是青囊星動！八十歲的老藥師顫巍巍摸出本殘破筆記，我師父說過，華佗《青囊書》裡記載過......警報聲在此刻攀至最高音，筆記內頁的工筆藥草圖無風自動，墨線勾勒的柴胡莖葉竟與空中飄舞的槐花疊成重影。
方清墨蘸著藥液在玻璃櫥窗上急畫。翡翠色在晨光裡蜿蜒成河圖洛書的紋樣，藥鋪櫃台上沉睡的黨參突然抽出新芽。何掌櫃的銀須簌簌發抖，他認得出這手法——五七年成都瘟疫時，方清墨的祖父曾在祠堂照壁上畫過同樣的符。
第一支醫療隊的腳步聲從街口傳來。方清墨將藥罐塞給何掌櫃，轉身時婚戒在警報聲裡閃過流光。六年前神樹複蘇那夜，周明川用稀土溶液在翡翠戒麵畫過星圖；此刻戒麵內層的暗紋正與滿城警報共振，在她掌心燙出北鬥七星的紅痕。
接著！方清墨將藥玉鐲拋向空中。翡翠色晶體突然迸射萬千金絲，與警報聲波交織成網，籠住整條染坊街。七十年前方家藥鋪在此施藥防疫的舊影，忽然在金光裡浮現又消散。挎著菜籃的主婦們呆立路旁，籃中青菜正以肉眼可見速度褪去農藥的刺鼻味。
當最後一聲《東方紅》餘韻散入錦江水，方清墨的白大褂已沾滿稀土礦粉的七彩熒光。她望著醫療隊消失在長街儘頭，腕間二十八星宿的紅痕漸漸隱入皮膚。青羊宮方向飄來做法事的誦經聲，與遠處火車北站運送救災物資的汽笛，在晨霧裡釀成帶著藥香的歎息。
何掌櫃抱著紫砂罐站在藥鋪門檻，看晨光將懸壺濟世的匾額曬得發燙。櫃台上的黨參新芽已長到三寸高，葉片脈絡與方清墨畫在玻璃上的河圖紋路如出一轍。巷尾傳來孩童清亮的歌謠，混著收音機裡播報的國際救援隊抵達映秀，在布滿裂痕的街道上流淌成新的地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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