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如銀,潑灑在背風山坳裡由二十幾頂野戰帳篷連綴而成的營地上,像是覆蓋了一層哀傷又堅韌的薄紗。空氣裡消毒水味、陳腐的泥腥氣以及草藥淡淡苦澀的氣息固執地交織纏繞,還有那低不可聞的痛苦呻吟穿透篷布縫隙,如絲如縷,纏繞著每一個不眠的心。一塊墨跡斑斑的手寫木牌歪插在入口的泥地裡——“綿竹臨時聯合診療點·第六區”。
方清墨提著一隻邊緣磨損的鐵質水壺,正穿梭在由無數簡易行軍床構成的迷宮裡。她的醫護服領口沾了一抹早已乾涸變暗的血跡,袖口也被草藥汁染成了難以形容的褐色。壺嘴裡蒸騰的熱氣,在清輝下,氤氳成一道迷離的白練。
“水…姑娘,有水嗎…”角落裡一聲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呼喚,牽住了她的腳步。
尋聲過去,是一個滿臉血汙和泥垢的小女孩,獨自蜷在角落的墊子上,右小腿上包裹的紗布顏色深得如同浸透墨汁,邊緣隱隱滲出令人心悸的暗紅。她微微睜開浮腫的眼皮,目光虛弱地在方清墨臉上搜尋著什麼。
“有的,丫頭彆急。”方清墨心底最柔軟的那處被狠狠刺了一下,臉上的疲憊被強壓下去,換上一層溫軟的慰藉。她單膝跪在沾滿泥濘的墊子上,取出一卷乾淨的紗布和一隻搪瓷杯裡兌好的溫水。“傷口得清理一下,有點疼,忍著點,姐姐陪著你,好不好?”
女孩小小的下頜點了點,乾裂起皮的嘴唇裡擠出幾不可聞的應答。小心翼翼揭開粘黏在皮肉上的舊紗布,暴露出的創麵猙獰外翻,汙物嵌在暗紅色的血肉裡。方清墨用溫鹽水浸潤過的嶄新紗布一角,動作輕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灰塵。月光正好透過帳篷頂縫隙瀉下,浸潤在藥水和淚水的紗布表麵映出朦朧的光澤,如同沾了初冬微霜的潔白羽毛。
“莫怕…阿婆講過的,月婆婆照著,傷口好的快。”女孩忽然細聲細氣地說,小手指了指帳篷頂上那片月光。方清墨一愣,心頭驟然暖流湧過,唇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真的嗎?那阿婆肯定曉得很多故事。”她手上動作不停,那點微光在她指尖的紗布間流淌,竟莫名生出一種安撫人心的奇異靜謐。
“嗯,”女孩的聲音似乎有了點力氣,“阿婆還教…月亮走,我也走…”她嘗試著哼起一點不成調的小曲,破碎又微弱,卻像一縷堅韌的線,縫合著夜色的孤寂和恐懼。方清墨也低聲跟著那微弱的哼唱應和,在清創換藥的往複裡,月光如同最輕柔的藥劑敷在女孩的傷口上。
距離這個充滿藥味與低語的帳篷幾十米開外,另一幅景象截然不同。幾盞懸掛在臨時支架上的汽燈噴吐著刺眼的白光,將中間空地上一個簡陋的軍用折疊床籠罩得亮如白晝。陳白術老爺子那件深灰色對襟布褂子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泥斑,鬢角汗滴如小蟲般蜿蜒爬行,眼神卻似鷹隼,死死盯住平躺著的年輕士兵——那是他在溝壑裡刨了半個鐘點才找到的“孩子”。
小戰士一身被血與泥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迷彩服下,臉色慘白發青,幾乎無一絲活氣,唯有頸側微弱的脈息和口中滲出的一點點血沫,證明這具年輕的軀殼仍存掙紮的餘地。一支微型軍用沙漏被人匆忙倒置在他枕邊,細沙無聲流淌,計算著這懸於一線的生命。有人在一旁低語,聲音沉重:“肺部貫穿,血氣胸…血壓一直在掉…血庫告罄…老專家,怕撐不過一刻鐘了…”法國救援隊的白色標誌在燈光下剛剛撤走不久,空氣裡殘留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陳老爺子眼皮也沒抬,枯瘦的手指如同撥動心弦般,準確探向士兵頸間、胸口的幾個穴位。他布滿溝壑的指腹下,士兵的脈象微弱滯澀,恰似暴雨後一縷隨時會斷裂的風息。老爺子喉頭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冰涼的月色。他再不猶豫,從懷中鄭重托出古舊的木匣,開匣聲輕微如歎息。一排長短不一、在刺目燈光下閃爍著冷硬金光的細針顯露出來。他拈起最長的一支,目光掃過沙漏上半部僅存的薄薄一層黃沙,決然吩咐:“扶穩他,撤開無關人!”
隨行醫生和護士下意識後退,目光複雜。隻有助手咬牙上前固定住傷員身軀。老爺子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指關節捏得慘白,針尖瞄準鎖骨下方的天突穴,深深刺入,撚動時,額上汗水如注滾落。緊接著,膻中,內關……幾支金針閃電般落下,精準地刺入胸前各處要穴,細針如同刺破濁水的光縷,連接著那微弱的心脈。每一次刺入和撚轉,都牽引著周遭每一雙緊盯的眼睛和幾乎凝固的空氣。帳篷裡隻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金屬針身撚動時發出的、幾近淹沒的微末顫鳴。
“陳老!下麵有動靜,趙隊長他們摸到個大藥房倉庫,好像囤了不少東西!但入口全垮了,正組織人手挖!”一個滿身灰土的年輕誌願者掀簾闖進,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和未儘的顫抖。法國救援隊的簡報似乎也提過類似信息,卻因結構危險最終放棄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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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全副心神都係在指尖撚轉的那一絲絲微弱脈象之上,眉頭緊蹙如連綿山峰,對外界的喧囂充耳不聞,連眼梢都未曾移動分毫。他指下撚著最後一針,所有的精氣神仿佛都灌注在那針尖極其細微的顫動之中,猶如暴雨前的蛛網在不安地預警。
——
而在那個被巨力扭曲的地表裂縫深處,又是另一番生死掙紮。
趙小滿額頭上那道昨晚被瓦礫劃破的血口並未認真包紮過,隻用半卷褪色的醫用膠帶潦草地交叉封住,汗水混合著不斷滲出的血珠,在那沾滿灰塵的臉上蜿蜒出一道道濕亮渾濁的溝壑。她雙膝跪在橫亙通道上方斷裂的混凝土巨梁下,手中的羊角錘每一次起落都帶著身體的全部重量和意誌的悍然決斷,狠狠砸在鋼筋糾結處的鎖扣點上。
“這邊!還有角鐵卡著!大錘!給我大錘!”她嘶啞的聲音在狹窄逼仄、飄滿灰塵的空間裡激蕩,如同困獸的低吼。七八條身影在她身側和下方緊張地挪動撬棍,搬開碎石。他們腳下,是幽深裂縫裡露出的中藥櫃一角——紫檀櫃門傾塌,抽屜散落一地,密密麻麻盛放著無數小格藥材的空間完全暴露出來,金銀花的乾黃、甘草的厚片、當歸的斷須混雜糾纏,深陷在磚石瓦礫的狼藉之間,濃鬱卻沉悶的藥香艱難地刺破塵灰彌漫的空氣。
“頂梁柱全斷了!這地方像口薄皮棺材,碰都不敢重碰…”旁邊一個精壯漢子用撬棍頂住一塊搖搖欲墜的天花板,齜著牙關從齒縫裡迸出警告,“趙隊,這風箱怕是撐不住…”
趙小滿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與血水的混合物,視線銳利地掃過那脆弱猙獰的頂板結構,藥櫃近在咫尺,那裡麵可能挽救的生命也在無聲催促。她目光掃過腳下塵灰中一條隱約閃光的紅布——像是什麼藥品的包裝標簽被撕下的一角。
“死不了人就給我往裡掏!”趙小滿的聲音斬釘截鐵,手中的羊角錘再次揚起,帶著全身的力量和不顧一切的決心狠狠砸向阻礙的鋼筋,沉悶的撞擊聲在廢墟內部震蕩回蕩。
就在這時,毫無預兆——
轟…嗡……
腳下大地猝然篩動,頭頂傳來令人頭皮炸裂的聲響!那並非巨響,而是來自地層深處沉悶可怖的咆哮與呻吟。接著便是噩夢般的碎裂聲——殘存的頂板結構發出不堪重負的恐怖呻吟,巨大如桌麵、邊緣猙獰的混凝土塊在趙小滿頭頂轟然崩裂!灰白色的粉塵如同瀑布般狂瀉,嗆得人瞬間窒息。趙小滿瞳孔驟然緊縮如針,千鈞一發間猛地將離她最近的精壯漢子狠狠推向相對穩固的角落牆壁!“牆根!趴下——!”
巨響與塵煙吞噬了一切。大塊的混凝土裹挾著斷裂的鋼筋和零碎磚石砸落,轟然填塞了剛剛清理出的通道前半段。整個廢墟如同被狠狠蹂躪過的內臟,塵埃彌漫,令人窒息。昏暗的幾盞應急燈劇烈搖晃幾下,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