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的北川中學廢墟,像個被巨獸嚼碎又吐出來的骨架。煙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著,斷壁上鋼筋刺向空中,如同凝固了的痛苦呐喊。薄霧如同尚未消散的嗚咽,纏繞在傾倒的混凝土塊和裸露的扭曲鋼筋之間。空氣裡漂浮著粉塵與濕土混雜的氣味,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隻有那片被大致清理出來的空地,周圍紮著幾頂被泥水浸染得顏色沉暗的救災帳篷,在慘淡的晨光中透著些微渺茫的生氣。
李玄策的睡眠很淺,幾乎在帳篷外那刻意壓製的抽泣聲響起的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身上質地精良、此刻卻布滿灰痕和汗堿的深藍色便裝外套皺巴巴地貼在身上,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迅速披上,動作帶著長久疲憊下的凝滯。走出帳篷,他立刻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初三班的薑小魚,正跪在一堆水泥碎塊前,雙手瘋狂地扒拉著,細瘦的肩胛骨在薄薄的校服下劇烈起伏,臉上糊滿了泥水眼淚混合物,被晨曦蒙上一層慘淡的光。
“小魚?”李玄策快步走過去,沒有過多寒暄。他眉骨上那道被碎石劃破的傷口已經結痂,但此刻無意識地蹙起,牽扯得緊繃起來。
“李…李部長!”小姑娘看到他,像是受驚的兔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的地理筆記本…我媽說,裡麵有我爸留給我的地圖…我記得,壓在這下麵的…下麵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砸在滿地的灰白碎屑上。
李玄策心頭一緊。他想起了自己口袋深處那個沉重的青銅懷表,裡麵嵌著一張全家福——方清墨溫婉的笑容,年幼的女兒萌娃調皮的模樣。那是在另一個緊急會議前,妻子硬塞進他口袋裡的“護身符”。他沉默地在她身邊蹲下,動作不大,卻開始搬動一塊明顯沉重的斷裂水泥板。西裝袖口被粗糙的邊緣劃拉得抽絲,他沒在意。“彆慌,找,我們仔細找。”他的聲音低沉穩定,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讓小魚無助的抽泣奇跡般地平緩了些許。
也不知過了多久,灰蒙蒙的東方泛起魚肚白,光線艱難地描摹出廢墟猙獰的輪廓。終於,一個沾滿汙黑泥漿、硬殼筆記本的輪廓從碎石泥濘中顯露出來。小魚顫抖著雙手接過,拂去灰土,急切地翻開——被渾濁泥水浸泡粘連的紙頁早已模糊一片,那些她描繪父親航線的彩色線條,連同各種精心畫出的山河標記,都糊成了模糊、絕望的一團。小姑娘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把下唇咬得發白,瘦小的身體卻抑製不住地篩糠般抖動。這本筆記的重量,遠超它本身的物理重量。
廢墟邊緣,人漸漸多了。這片被死亡籠罩的土地上,一個特殊的日子正艱難地拉開序幕。家長們無聲地簇擁著自己的孩子,走向那片被勉強清理出來的空場。母親蹲下身,一遍遍地撫平女兒洗得發白卻仍沾著灰塵的衣角,手指顫抖地為她重新紮牢那根褪色的紅頭繩。父親拿出揣得溫熱、自己省下來的小半塊饅頭,塞進沉默不語的少年手中。幾個稍大些的男孩自發地在瓦礫堆中搜尋那些殘缺不全的課桌腿和椅子麵,將它們小心地堆積在空地一角,試圖為即將到來的“考場”增添幾分儀式感。每一幀無聲的畫麵都飽含著重力,沉甸甸地壓在這片尚未平複的傷痛之上。
滿頭銀絲的老校長,頭上的帆布帽幾乎遮不住他疲憊憔悴的皺紋,他捧著一卷特製的輕量試卷,站在空地中央唯一稍平整的地麵。手指幾不可查地微微顫抖。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狼藉焦土,喉嚨裡發出含糊的低語:“天有眼?天若無眼啊…”隨即,老人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渾濁的眼睛裡燃起一團倔強的火苗,“娃娃們!咱…不怕!爭氣點!”這聲音在含著露水的冷風裡飄搖,卻格外堅定。
上午九點整,一聲尖銳刺耳的哨響,驟然撕裂了廢墟上空沉滯壓抑的空氣,驚起飛塵片片。
老校長深吸一口氣,像是用儘了畢生的力氣,對著稀薄的冷霧嘶吼:“北川中學…特殊考場!現在…開考!”
幾乎是同一瞬間,一聲低沉卻如同悶雷滾地的命令在考生群後方炸響:“列隊!”回應這道命令的,是包括格桑在內的十幾名藏族、羌族戰士整齊劃一的靠腳聲!堅硬軍靴的後跟磕在遍布碎石的地上,發出短促鏗鏘的回響,激起一片嗆人的塵土。他們身上沾滿凝固泥漿和汗漬的迷彩服,是他們連日來晝夜鏖戰的勳章。
沒有任何動員,沒有絲毫猶豫。在老校長話音落地的刹那,格桑和所有戰士,麵向著麵前或蹲或坐在冰冷硬地上的少年學子,就在這布滿鋒利石礫和尖銳鋼筋斷茬的地麵上,動作整齊如一,右腿單膝轟然跪地!另一條腿屈起踏穩,身體下沉,寬闊的脊背在同一時間繃緊、挺直!如同陡然升起的一道堅不可摧的壁壘!
“放上來!穩當點!”格桑的聲音低沉沙啞,不是命令,更像是某種鄭重的交付。
學子們震驚地看著眼前這片突然挺立起來的“人肉平台”。有些孩子甚至下意識地縮了縮懸空不敢落地的腳尖——他們麵前隻有堅硬、冰冷、凹凸危險的碎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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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格桑麵前的男孩劉海很長,幾乎蓋住了眼睛。他怔怔地看著眼前寬闊的後背,那迷彩服被汗水反複浸透又風乾的印記堅硬地勾勒著後背肌肉的輪廓,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甚至能感受到那透過粗糙布料散發出的微熱體溫。男孩眼眶發酸,喉頭哽咽,伸出的手顫巍巍地停在空中,似乎不敢觸碰這神聖又沉重的依托。
“娃子,墨跡啥!”格桑微微側過頭,臉上是高原日曬留下的溝壑和此刻全然豁出去的堅韌,“戰場上,後背就交給兄弟!現在——這筆杆子,靠你了!寫!”男孩渾身一震,深吸一口氣,眼裡最後一點猶豫被決心取代,幾乎是帶著一種儀式感,將印刷著油墨字的輕薄試卷,小心翼翼地鋪展在那溫熱、堅實、平穩得驚人的脊梁上。粗糙的布麵質感清晰地傳遞到指尖。他費力地在旁邊的尖利碎石間找到一小塊相對可以坐下的硬地,艱難地坐穩,拿起那支幾乎也成了他唯一武器的筆。落筆的瞬間,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細小清晰的聲音。身下是刺骨的硬冷,支撐他的卻是滾燙堅韌的軀乾。那脊背並非靜止,能感受到輕微的、充滿力量的呼吸起伏,穩定得如同磐石。這背脊所承載的,早已超越了物理的試卷,它是這片崩塌絕望的廢土上,一座無言升起、名為不屈的山峰!
空氣中隻剩下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細微,卻彙集成一股令人心顫的力量。間或有風吹過斷壁的嗚咽。戰士們低頭,汗水浸濕了額前的短發,大顆的汗珠滑過鼻梁和緊抿的嘴角,最終沉重地砸落在布滿塵埃的土地上,洇開一小塊深色的印記。他們的呼吸被刻意壓抑得低沉而悠長。孩子們的臉俯在那一片片繃直的、被汗水濡濕的迷彩脊背上,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汲取支撐他們前進的力量。時間在這種肅穆中失去速度,陽光終於驅散陰冷,帶著初夏的熱度,照射在這片承載著巨大悲愴卻又不屈抗爭的土地上。
格桑細微地活動著早已僵麻如鐵塊般的腰背和腿部肌肉,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針刺般的酸麻。他耳朵微微一動,臨時指揮所帳篷敞開的簾子縫隙裡,傳出那隻老式收音機吃力抵抗著乾擾的播報:“……華爾街恐慌加劇…市場崩盤…全球金融體係…麵臨嚴重衰退……次貸危機……”他的濃眉鎖得更緊了一分。世界的另一頭,又一種崩塌正在發生?他下意識地伸手,在迷彩褲腿邊口袋深處調整著那個小小的金屬旋鈕。哢噠…滋滋啦啦…雜音跳躍,終於,一陣被電流切割破碎、卻依然昂揚激越的音調頑強地衝了出來——《義勇軍進行曲》。一股莫名的力道從丹田升起,他用力地、幾乎帶著一種信念般地,將早已酸硬的後背再度繃緊!哪怕能為背上那個忘我書寫著的孩子提供多一分微米級的平穩。廣廈將傾的寰宇正前方,是風暴肆虐的未知海域;但此刻,這片殘損破碎的土地上,一個個年輕或不再年輕的身軀彎折成橋,用血肉鑄就的脊梁,硬生生為絕望的深淵托升起通向未來的窄路!
午後,試卷被極其緩慢小心地收走。長時間高度緊張後驟然鬆弛的沉寂,像一層濕透的棉被籠罩了所有人。李玄策揉了揉幾乎無法站直的腰椎,沿著作為臨時“教室”的這片相對平整的空地邊緣慢慢踱步,用目光清點著疲憊不堪的學生們。一個穿著明顯不合身、領口都被磨出毛邊的舊藍色襯衫的男孩,悄悄地避開三三兩兩交談的人群,低著頭挪到李玄策麵前,雙手緊緊抱著一個邊緣已經嚴重卷翹翻毛的硬殼筆記本。
“李…部長…”男孩的聲音細弱遊絲,帶著災區孩子特有的驚惶烙印,“我叫陳遠…上午考物理…寫完了,可是…”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筆記沒拿住…掉到…那邊水窪裡了…”他幾乎是惶恐地舉起那本明顯剛被撈起來、還在往下滴水珠的筆記本,紙張水淋淋地粘連在一起,墨跡一片混沌,“我…不敢麻煩您…就是…等它乾了…再…請您看看行嗎?”他的頭垂得很低,幾乎要埋進胸口,手指緊張地絞著磨破的袖口。
李玄策心頭微微一澀。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卻疲憊的笑意,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陳遠硌手的瘦削肩膀。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帶著高位者的沉穩安撫,又有一份超越職位的柔軟。“沒事,陳遠。不怕麻煩。”他從男孩冰涼的手中接過那本沉甸甸、濕漉漉的筆記本,語氣篤定,“我去找地方讓它透透氣。”
午後灼熱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砸在廢墟上。李玄策靠在一塊巨大的斷裂水泥牆形成的窄小陰影裡,小心翼翼地攤開筆記本粘連在一起的濕漉漉書頁。被水浸泡模糊的墨跡中,隱約可見些熟悉的物理公式推導過程和密集演算,夾雜著幾張顯然是用粗糙鉛筆繪製的、歪歪扭扭的電路圖。一個孩子在如此絕境下仍舊掙紮著保存思考的痕跡,這讓李玄策疲憊的心臟深處生出一股酸澀的暖意。他甚至下意識摸了摸胸口西裝內袋裡那枚冰涼的青銅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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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翻頁的指尖猛地頓住。
就在幾張墨跡模糊的電路圖之後,是被水跡暈染得更加明顯的幾頁泛黃舊紙!它們顯然是被撕下來又精心粘貼回去,邊緣枯脆。上麵那些看似隨意潦草的演算筆記被水滲透後,竟然透露出其掩蓋之下清晰得多的第二層墨跡!
那絕不是信手塗鴉!李玄策眼中的溫和瞬間冰封,瞳孔驟然收縮!長期應對機密與危機的本能,讓他像一頭感知到威脅的獵豹,脊背無聲繃緊。他身體猛地前傾,將自己更深地隱藏進水泥斷壁投下的濃重陰影裡,側對著光線,幾乎要俯身將鼻尖湊到那泛黃的脆弱紙頁上!
古老!深邃!一種極度精密的冷酷氣息撲麵而來!黑色的線條以一種複雜而精確的方式交錯、連接、轉折,形成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銳角結構和神秘的幾何回環,充滿了某種冰冷、非人的計算美感!
圖案的核心部分描繪著極度繁複扭曲的形狀——初看類似某種變形的“卐”字符,卻又完全不同!它線條內部的旋轉呈現出更強烈的、仿佛能將人吞噬的漩渦感!而在那漩渦核心的至深處,竟然隱隱勾畫出一個抽象而帶著陰冷邪異意味的“瞳孔”!整個結構詭異得令人窒息,呈現出完美的對稱性。從那核心旋轉的結構邊緣,延伸出數十條極其細微、變化複雜的線條路徑,如同某種精密器械的回路節點!
這絕非中國任何一地,已知的民俗符號或宗教紋飾所具備的特征。李玄策大腦飛速運轉,對比著過往經手過的無數詭異檔案。這更像是……一套冰冷的、人為精密設計出來的、如同活物般運行著的詭異能量轉換結構圖!更為悚然的是,透過被水浸濕的黃色紙頁,在陽光以某個特定角度強烈照射下,那黑色墨線之下,竟隱隱反射出一種極淡、極幽微、不似人間顏色的、帶著妖異感的靛藍色熒光!
這絕不可能是偶然!絕非一個普通中學生有能力描繪或接觸到的東西!
李玄策“啪”地一聲合上了筆記本!指尖的冰涼瞬間凍結了體內的血液!心臟在胸腔裡劇烈撞擊,沉重得如同墜鉛。他感覺指骨的寒氣沿著手臂的血管一路急竄,瞬間冷透了四肢百骸。灼熱的午後陽光烘烤著大地,廢墟升騰起扭曲的熱浪,但一股比腳下這片斷裂大地的縫隙更幽深、比廢墟更冰冷的寒意,卻如同毒蛇的芯子,悄無聲息地舔舐上他的後頸,絲絲吐著致命的寒意。方清墨和兒子的笑臉在懷表的冷硬金屬觸感下遙遠起來,眼前的廢墟,被籠罩上了另一重令人骨寒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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