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風，裹挾著川西北山野間特有的濕潤與塵土的氣息，吹過北川縣臨時搭建的救災指揮部頂上的藍色篷布，發出沉悶的鼓動聲，如同大地劫後餘生的沉重喘息。李玄策站在由幾張行軍桌拚成的簡陋工作台前，指尖還殘留著那份剛剛送達、尚帶著油墨微澀氣息的文件的觸感。
任命書。
國家安全部分管自然災害及靈異事件常務副部長。
日期：2008年5月30日。
鉛字莊重，紅印鮮豔。這紙任命，沉甸甸地壓在他肩上，比家族詛咒消散時卸下的枷鎖更重。窗外，是望不到頭的帳篷海洋，是挖掘機在廢墟上轟鳴的鋼鐵臂膀，是無數雙帶著驚惶與期盼、在塵埃中尋找希望的眼睛。這份任命，此刻更像是一紙軍令狀，烙印著山河破碎的圖景和億萬生靈的懸望。
他將文件仔細收起，貼身放好。那點紙頁的微溫，瞬間被窗外湧入的、裹挾著消毒水、汗水和塵土混合氣息的風吹散。他抬眼望向北方，視線仿佛穿透了層巒疊嶂的山峰，投向那個令無數人心懸一線的所在——北川縣城上遊，唐家山。
那裡，一場更為凶險的戰役才剛剛拉開序幕。地震撕裂山體，將滾滾而下的土石巨浪橫亙在湔江河道之上，硬生生築起一道高達一百多米、蓄水量超過三億立方米的天然大壩。渾濁的堰塞湖水正一日複一日地悄然上漲，如同被強行拘禁的洪荒巨獸，在群山環抱的狹窄囚籠中積蓄著毀滅性的力量。它懸在那裡，懸在北川殘存的希望之上，懸在下遊江油、綿陽乃至遂寧、重慶等沿江城鎮數百萬生靈的頭頂。地圖上，那一片代表堰塞湖的深藍色區域，在李玄策眼中，就是一片用墨汁畫出的死亡陰影，冰冷，無聲，卻蘊含著吞噬一切的狂暴。
“李部長！”一個熟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帳篷門口響起，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凝滯的凝重。李玄策猛地回神，轉身便看到了風塵仆仆的趙小滿。這位當年大學睡在他下鋪的兄弟，如今是水利部頂尖的地質災害專家，臉上混雜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凝滯的凝重。他身上的衝鋒衣沾滿了泥點，褲腿和鞋幫更是被泥漿裹了一層又一層，仿佛剛從泥潭裡撈出來，連頭發絲都掛著乾涸的泥屑。
“小滿！”李玄策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老同學結實的手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手臂肌肉的緊繃，以及透過衣料傳來的、微微的顫抖。這顫抖並非源於寒冷。
“剛從壩上下來？”李玄策的聲音低沉而急促，目光銳利地掃過趙小滿沾滿泥濘的臉。
“嗯，直升機吊下來的，差點把魂兒顛出來。”趙小滿咧了咧嘴，試圖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但那笑容隻維持了半秒就迅速垮塌，被更深的憂慮取代。他顧不上寒暄，也顧不上喝口水，徑直走到鋪著巨大唐家山堰塞湖地形圖和監測數據的工作台前，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重重地點在壩體核心區域。
“情況……比我們之前任何一次評估，任何一次推演，都要糟糕！”趙小滿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他拿起一支紅藍鉛筆，用力地在圖紙上勾勒著，筆尖幾乎要戳破紙麵，“看這裡！還有這裡！壩體結構極其鬆散脆弱，根本不是什麼堅固的岩石堆積，而是最要命的‘土夾石’！土層混雜著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碎石塊，像一堆胡亂堆砌、內部充滿空隙和薄弱麵的積木！”他翻動著手中一疊厚厚的現場勘探報告和剛剛出爐的岩芯分析數據，紙張嘩嘩作響，每一頁都像在敲擊著警鐘，“滲透壓力監測數據一直在跳升，就像高燒病人的體溫計！壩體內部的水壓越來越大，就像給一個吹脹到極限的氣球不斷打氣。現在每上漲一米水位，潰壩的風險就呈幾何級數增加！根據最新的潰壩模型推演……”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仿佛說出那個結論需要耗儘全身的力氣，“一旦這34米高的水牆轟然倒塌，形成的洪峰將在幾小時內掃蕩下遊平原！那將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趙小滿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報告紙的邊緣被他捏得皺成一團，發出刺耳的聲響。他抬起頭，望向李玄策，眼神裡沒有閃爍，沒有保留，隻有一片近乎絕望的赤誠：“玄策，這不是危言聳聽。這壩……就像坐在一個已經點燃引信、滋滋作響的巨大炸藥包上！我們是在跟死神搶時間！每一秒，水位都在上漲！”
帳篷裡一時陷入死寂。隻有發電機單調的嗡鳴聲，以及篷布被風拉扯的撲簌聲，在沉悶的空氣中回蕩，更添壓抑。那嗡鳴聲像喪鐘，那撲簌聲像死神的低語。李玄策的目光緊緊鎖在圖紙上那片被紅筆反複圈出、如同潰爛傷口的危險區域，又緩緩移到旁邊電腦屏幕上不斷跳動的實時水位數據。那不斷攀升的數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一條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緊縮。他甚至能聽到那數字跳動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滴答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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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走到帳篷門口，一把掀開門簾。傍晚的天空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遠處唐家山方向的層巒疊嶂隻剩下模糊猙獰的輪廓，像蟄伏的巨獸。一股帶著濃重水汽的、冰涼刺骨的山風撲麵而來，吹得他鬢角新添的幾縷白發劇烈地顫動。他仿佛能越過這幾十公裡的空間，感受到那高懸於百萬生靈頭頂的死亡之湖所散發出的、無聲而巨大的壓迫感。那壓迫感如此沉重，幾乎讓他有些直不起腰，肺部像是被冰冷的鐵箍緊緊勒住。
“沒有退路。”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死水，瞬間打破了帳篷內令人窒息的寂靜。他轉過身，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趙小滿，掃過指揮中心裡所有屏息凝神、臉色蒼白的工作人員。那目光沉靜如深潭，卻又蘊含著一種火山爆發前、熔岩湧動般的決絕，不容置疑。“調集一切力量！工程兵部隊、水利專家、氣象、地質、爆破……所有相關領域的頂級力量，全部向唐家山集結！我要最快的速度，拿出一個能把那個‘炸藥包’安全拆除的方案！這不是請求，是命令！”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鋼釘，砸在桌麵上，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是！”幾個參謀人員如同被驚醒，立刻挺直脊背，肅然應命，抓起桌上的電話和步話機，急促的指令聲瞬間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緊迫。
李玄策大步走回桌前，拿起一支粗重的紅筆，在趙小滿剛才標注的圖紙空白處，手腕灌注千鈞之力，重重地寫下四個字：
“不惜代價！”
筆尖力透紙背，紅色的墨水仿佛要滲入木質的桌麵。寫完，他將筆“啪”地一聲按在桌上，那聲響在帳篷裡顯得格外突兀，如同戰鼓擂響。他抬眼看向趙小滿，眼中燃燒著近乎銳利的火焰，那火焰能焚儘一切猶豫和恐懼：“小滿，你牽頭技術組，我要在二十四小時內看到可行性最高的排險方案初稿！做不到，”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斬釘截鐵，“我跟你一起上壩頂扛炸藥！”
趙小滿看著老友眼中那熟悉的、一旦認定便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執拗光芒，那光芒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心頭的絕望冰層上。胸中那股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窒息感，竟被這火焰生生逼退了幾分。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粗糙的掌心搓掉手上沾著的乾涸泥塊，也似乎搓掉了一些恐懼，然後重重地點頭，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帶著血腥味：“好！拚了！”
命令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整個救災體係的中樞神經。電話鈴聲、無線電呼叫、鍵盤敲擊聲、急促的腳步聲……交織成一片緊張而有序的交響。李玄策站在風暴的中心，目光再次投向地圖上那片刺目的深藍。新印千鈞重，這枚剛剛蓋下的紅印，承載的是比詛咒更沉重的責任，是向死而生的號角。唐家山，那懸湖危城，正等待著一場凡人向天災發起的、關乎百萬生靈的終極對決。夜色，如同濃墨般沉沉壓下，籠罩著這片傷痕累累的大地，也籠罩著指揮部裡不滅的燈火和一顆顆懸到嗓子眼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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