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是落下來的,是天上破了個窟窿,天河決堤般朝著武漢傾瀉。才下午六點半,天已黑得如同潑了濃墨。江漢關的鐘聲穿透雨幕,悶悶的,帶著水汽的沉重,敲在每一個江城人的心上。渾濁的江水像一頭焦躁不安的黃龍,翻滾著,咆哮著,一寸寸啃噬著江灘的堤岸,水位線早已越過警戒的紅色標記,正貪婪地舔舐著更高的刻度。雨水砸在江麵上,激起無數渾濁的水泡,旋即又被更大的浪頭吞沒。
漢口龍王廟附近的低窪老巷,此刻成了水鄉澤國。渾濁的積水帶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枯枝敗葉和生活垃圾,漫過了低矮的門檻,毫不留情地灌進那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黴味、淤泥的腥氣,還有隱約的恐慌。
“柱子哥!這邊!三棟二單元的老牆根泡軟了,裂縫在滲泥漿水!”一個穿著濕透工裝、滿臉雨水的年輕工人,抹了把臉,朝著巷子深處大喊,聲音在暴雨的喧囂中顯得嘶啞。
王鐵柱應聲從另一棟樓的門洞裡鑽出來,雨水順著他花白的短發往下淌,身上的藍色工裝早已濕透,緊緊貼在壯實的身板上。他手裡拎著一把大號活動扳手,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眼神像淬過火的鋼,又沉又亮。他沒多說話,幾步就跨到三棟樓下,積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肚。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冰冷潮濕的磚牆裂縫處用力按了按,黏滑的泥漿立刻沾滿了指腹。“他娘的,根基不穩了!”他低罵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二虎!帶幾個人,把我車上那捆‘筋骨’扛下來!快!”
被叫做二虎的年輕人應了一聲,招呼著另外兩個工友,深一腳淺一腳地蹚水跑向巷口停著的一輛沾滿泥漿的小貨車。很快,他們扛下來幾根沉重的、鏽跡斑斑但異常粗壯的工字鋼。這是王鐵柱廠裡淘汰下來的特種鋼支撐件,他憑著老關係當廢料收來的,一直放在廠裡角落,此刻卻成了救命的“筋骨”。
“聽我口令!”王鐵柱的聲音在雨聲中炸開,帶著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左邊這根,卡在二樓窗沿那個三角缺口!對!用大錘,往裡楔緊!……右邊這根,斜撐!斜撐懂不懂?頂住一樓這根承重梁!彆怕砸壞牆皮,現在要命的是彆塌樓!”他一邊指揮,一邊親自上手,用肩膀死死扛住一根搖搖欲墜的支撐鋼架,讓工人有空間掄錘敲擊卡扣。沉重的錘擊聲“鐺!鐺!鐺!”地響起,與屋外暴雨的嘩啦聲、江濤的悶吼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緊張而粗糲的生存交響。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脖頸往裡灌,工裝上沾滿了牆灰和泥漿。他喘著粗氣,手臂因長時間用力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始終銳利如鷹,盯著每一個卡扣的位置,聽著鋼架受力時發出的細微呻吟聲。每一錘落下,都像是在與這肆虐的暴雨和鬆動的房屋進行著最原始、最直接的角力。這是來自工廠車間最底層的智慧和力量,在最危急的時刻,迸發出守護家園的堅韌光芒。與此同時,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武漢分中心。巨大的電子屏幕上,長江流域的水文圖被密密麻麻的紅色、橙色標記覆蓋,像一張布滿潰瘍的病人皮膚。無數代表雨量、水位、流速的線條和數據瘋狂跳動,蜂鳴器偶爾發出短促尖銳的警報聲,空氣裡彌漫著臭氧、汗水和濃咖啡混合的緊繃氣息。
李玄策站在主控台前,背脊挺直如標槍,仿佛腳下生根。他身上的藏青色製服襯衣,袖口處洇開一小片深褐色的痕跡——那是之前不小心碰倒的冷茶留下的。他仿佛毫無所覺,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眼前這片由數據和線條構成的洪魔圖譜上。他的目光銳利而沉靜,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個關鍵節點的數據,手指偶爾在觸摸屏上滑動、放大某個區域,眉頭時而緊蹙,時而微微舒展,但那份凝重的壓力始終籠罩著他。
“報告!漢口水位,29.78米,距離曆史最高記錄僅差0.15米,還在上漲!”
“報告!九江段出現管湧群,搶險隊已趕赴現場!”
“報告!洞庭湖出湖流量激增,城陵磯水位……”
一個個緊張的聲音在指揮大廳裡此起彼伏,像鞭子一樣抽打著緊繃的空氣。李玄策沉默著,隻是偶爾用極其簡潔的指令回應:“持續監測。”“增派力量。”“啟動備用預案。”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的機要秘書快步穿過忙碌的人群,來到李玄策身邊,將一個被雨水打濕了邊角、印著小熊圖案的信封輕輕放在他手邊的控製台上。“李部,剛到的快遞,寄件人是李天樞。”
李玄策的目光終於從屏幕上移開了一瞬,落在那稚嫩的信封上。一絲極細微的柔軟掠過他深沉的眼眸。他拿起信封,小心地撕開封口,抽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畫紙。
展開,是一幅用蠟筆畫的畫。畫麵充滿了兒童視角的扭曲和誇張:一條粗壯的、代表江堤的褐色線條劇烈地扭曲著,被無數黑色的、漩渦狀的線條緊緊纏繞、撕扯。堤壩的一角,用深棕色塗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戳破紙背。而在那個角落,歪歪扭扭地用鉛筆寫著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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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東南角在哭。”
那稚嫩的字跡,像一根帶著倒刺的鉤子,猛地鉤住了李玄策的心臟!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東南角……東南角……”李玄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畫紙上那個被塗得格外沉重的角落。這無端的指向,這充滿不安的表述,絕非一個普通孩子的隨意塗鴉!他猛地抬頭,視線如電般射向電子屏幕——代表武漢江段的區域圖。目光瞬間鎖定在漢口龍王廟至集家嘴一帶!那是整個武漢堤防最險要的“東南角”!
刹那間,時間仿佛倒流。刺鼻的機油味、震耳欲聾的抽水機轟鳴、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的刺痛感……1995年沈陽那個同樣暴雨傾盆的深夜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和王鐵柱,兩個渾身濕透、滿臉油汙的年輕人,正圍著廠裡一台老掉牙的抽水機發愁,洪水倒灌進倉庫,價值連城的特種模具危在旦夕。是王鐵柱,這個平日裡悶聲不響的淬火工,急中生智,用車間廢棄的幾根高壓油管和幾個特製閥門,硬是給抽水機做了個“強心針”,讓它的功率瞬間提升了近一倍……
“老王的‘筋骨’……沉箱陣列……”李玄策幾乎是脫口而出!王鐵柱那套利用廢舊特種鋼材快速搭建臨時支撐結構的手法,不正是應對局部堤防基礎軟化、防止管湧塌陷的絕佳方案嗎?他瞬間理解了兒子畫中那扭曲的堤壩和被“哭訴”的東南角!那不是孩子的臆想,是一種模糊卻指向明確的危機預警!
“啟動97型沉箱陣列預案!”李玄策的聲音如同驚雷,瞬間壓過了指揮大廳內所有的嘈雜。他一把抓起那部鮮紅色的加密電話,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立刻!優先部署龍王廟至集家嘴險段!通知漢口區防汛辦,協調所有可用的特種鋼材資源,包括廢棄工業件!同時——立刻組織力量,優先轉移胭脂路小學全體師生!要快!”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兒子畫中那被漩渦纏繞的堤壩,“哭”字像一根針紮在他心上。
命令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整個指揮部如同精密的齒輪,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猛地驅動起來。電話鈴聲、指令聲、鍵盤敲擊聲陡然密集了數倍。
“轟隆隆——!”
恰在此時,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指揮大廳窗外漆黑的雨幕,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頂炸響!狂暴的聲浪讓整個建築都似乎在微微顫抖!強光映亮了李玄策堅毅的側臉,也映亮了電子屏幕的一角——代表洞庭湖出口的嶽陽站水文標記,在刺耳的蜂鳴聲中,瞬間由橙色跳轉為刺目的、不斷閃爍的深紅!
水位!流速!雙雙突破臨界值!洞庭湖巨大的壓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傾瀉向長江乾流,武漢頭頂的懸河,水位將迎來更恐怖的攀升!
指揮大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不斷閃爍的紅色標記上,心臟被那驚雷震得砰砰狂跳。
李玄策的呼吸在雷聲炸響的瞬間也停滯了一瞬。他沒有去看那片刺目的紅,反而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動作。他探手入懷,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枚沉甸甸的、帶著體溫的舊式黃銅懷表。
“啪嗒。”
表蓋彈開。昏黃的指揮大廳燈光下,表蓋內側鑲嵌的並非尋常的相片,而是一片打磨得異常光滑、邊緣刻著古樸雲紋的薄銅片。銅片上,以極其精細的陽文刻著幾行娟秀而有力的楷書小字,在燈光下流轉著金屬特有的溫潤光澤:
“夏雨甲子,乘船入市。”
這是方清墨在他赴任防汛關鍵崗位前,親手為他刻下的古訓。甲子日逢夏雨,乃是百年難遇的大澇之兆,預示洪水將淹沒街市,需乘舟而行。此刻,窗外是百年一遇的暴雨,電子屏幕上跳動著突破極限的水位數據,兒子畫紙上扭曲的堤壩在腦海揮之不去……這八個字,帶著妻子的深意與古老的警示,像冰水般澆在心頭,讓他瞬間從最高強度的指揮狀態中抽離出一絲清明,卻又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脊椎升起。
甲子之雨已至,乘船入市的預言,正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一步步化為觸目驚心的現實。龍王廟的“筋骨”能否撐住?胭脂路小學的孩子們是否安全轉移?嶽陽站的深紅警報又預示著怎樣的滔天洪峰?
李玄策緊緊攥著懷表,冰冷的銅殼硌著他的掌心。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被深紅標記和無數數據流覆蓋的巨大屏幕,眼神深處,風暴正在凝聚。窗外,暴雨如注,仿佛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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