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鞭打著三峽壩頂的探照燈,渾濁光柱穿透墨汁般的夜,照見江麵——那已非江,是沸反盈天、裹挾著上遊群山暴怒的狂龍。渾濁的浪頭不斷撞擊著巍峨的混凝土巨人,發出沉雷般的悶吼,每一次撞擊都讓腳下指揮中心的精密儀器微微震顫,嗡嗡低鳴。空氣裡彌漫著濕冷的鐵鏽味、水腥氣和一種繃緊到極限的、近乎無聲的窒息。
李玄策站在巨大的電子水情圖前,身影凝如岸邊的礁石。屏幕上一道刺目的猩紅峰值線,正沿著長江的脈絡,一寸寸逼近三峽大壩的坐標點。那是曆史級的洪峰,一個龐大到令人心悸的數字。他眉峰鎖著千鈞重擔,聲音卻沉靜如磐石,在充斥著電流聲、彙報聲的指揮大廳裡清晰下達指令:“下遊所有分洪區,閘門再確認一次,確保聯動零延遲。北岸三號、七號觀測點,加密水文數據回傳頻率。後勤組,所有預備衝鋒舟、救生艇,動力係統必須處於熱備狀態,油料滿艙!”
指令如冰冷的鏈條環環相扣。他目光掃過屏幕旁一張泛黃的老照片——1998年荊江大堤,年輕的李玄策渾身泥漿,站在齊腰深的洪水中,身旁是一艘簡陋的木質舢板,舷邊掛著一個用麻繩捆紮、嗡嗡作響的小型汽油發動機。那是屬於一個通訊兵的血性與急智。
“李部,緊急通訊,非加密信道,署名……李天樞。”一名年輕參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雙手遞上一個沾著水漬的牛皮紙信封。
李玄策的指尖在信封粗糙的表麵上頓了一瞬。展開信紙,是兒子稚嫩卻努力工整的字跡,鉛筆的痕跡被雨水暈開些許:
“爸:
老家雨好大,村口小河都變成大河了。王伯伯王鐵柱)他們廠裡做的衝鋒艇,發動機不夠用。我把我那個‘飛龍號’航模拆了,發動機裝上去啦!小艇跑得可快了,幫劉奶奶搬東西,運了三趟呢!像您照片裡1998年那樣。爸,您那兒的水,是不是更大?您要小心。天樞。”
字跡歪扭,卻像一枚裹著暖流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指揮中心冰冷的空氣。李玄策眼前仿佛浮現出千裡之外那個小村莊:暴雨滂沱,兒子小小的身影在泥水裡忙碌,笨拙卻無比認真地拆解著他心愛的航模,將那小小的澎湃動力,縫補進一條真正的救援之舟。他的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父親最深沉的驕傲,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疼。他指腹摩挲著信紙上暈開的鉛筆痕,如同觸摸著兒子被雨水打濕的臉頰。周圍的嘈雜仿佛瞬間退潮,隻剩下信紙在指間細微的窸窣聲,和胸腔裡那一聲無聲的喟歎。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貼身放進內袋,緊貼著心跳的位置。那點微末的暖意,瞬間點燃了他眼中沉寂的火星,銳利的光芒重新凝聚,投向那咆哮著迫近的猩紅洪峰。
“報告!洪峰前鋒已進入大壩上遊十公裡監測區!流速、含沙量持續攀升,超出預設模型警戒線!”觀測員的聲線陡然拔高,帶著金屬刮擦般的銳利。
巨大的電子屏上,那代表毀滅的猩紅峰值線,終於與大壩的坐標點轟然重合!整個指揮中心瞬間陷入死寂,空氣凝固如鉛,唯有屏幕上瘋狂跳動的數據和窗外洪水撞擊大壩發出的、越來越沉重的“咚!咚!”聲,像巨錘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
李玄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屏幕上的數據洪流,死死鎖住那不斷攀升的猩紅曲線。他猛地抓起專線電話,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顫抖,穿透指揮中心令人窒息的死寂:“‘定海’係統,啟動!重複,‘定海’係統,立即啟動!”
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激活了無形的神經脈絡。壩體深處,某個特殊的閘口悄然開啟。冰冷的江水湧入預埋的巨大腔體。腔體底部,一組由高強度鈦合金和特種陶瓷構成的環形陣列緩緩升起,陣列中心鑲嵌著閃爍著幽藍冷光的複合晶體。電流瞬間通入,低沉如遠古巨獸蘇醒的嗡鳴聲開始震蕩,並非刺耳,卻帶著一種直抵骨髓的穿透力。這嗡鳴沿著預埋的波導管網絡,精準地導向大壩迎向洪峰的最前沿。
幾乎在聲波陣列啟動的同時,指揮大廳裡,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壓力變化。不是聲音的轟鳴,而是一種低頻的、源自大地的脈動,仿佛整個三峽庫區的水體深處被一隻無形巨手攪動。
奇跡在電子水情圖和肉眼可見的江麵上同時發生!
大壩正前方,那原本翻滾如沸、挾裹著萬噸泥沙與斷木、以排山倒海之勢砸向壩體的渾濁水牆,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韌無比的彈性巨網。洪峰最狂野的“龍頭”部分,肉眼可見地發生了一種詭異的“軟化”和“遲滯”。巨大的浪頭不再是蠻橫地拍擊,而是在劇烈的震顫中自我瓦解、向內塌陷。如同一個狂暴的巨人被無形的繩索捆縛,力量被瞬間分散、消解。浪峰的高度在儀器監測和肉眼觀察中同步下降,渾濁的浪頭碎裂成無數相對平緩的湍流,沿著壩體預設的分流結構馴服地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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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壓力峰值……在下降!導流孔過流穩定!”總工程師盯著實時監測屏,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絲顫抖。
“流速梯度變化符合‘定海’理論模型!消能效果……超出預期!”負責聲波陣列的科學家激動地補充,手指在控製台上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指揮中心凝固的空氣如同冰層乍裂,驟然爆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與掌聲,夾雜著激動的哽咽。李玄策緊繃如弓弦的脊背,在這一刻才緩緩鬆弛下來。他微微閉了閉眼,長長吐出一口積壓在胸口的濁氣,再睜開時,眼底銳利未消,卻已沉澱下濃重的疲憊。他沒有參與歡呼,隻是沉默地轉過身,走向指揮台角落那張堆滿圖紙的舊木桌。
窗外,洪魔的咆哮已轉為低沉的嗚咽。午夜時分,雨勢漸歇,濃稠如墨的烏雲裂開一道縫隙,清冷的月光趁機流淌下來,在依舊湍急但已不再瘋狂翻騰的江麵上,鋪開一道細碎的銀鱗之路。水位監測儀的曲線,終於劃出了一個清晰而堅定的下行拐點。
李玄策坐在舊木桌旁,擰亮一盞昏黃的台燈。柔和的光暈驅散了角落的黑暗,將他挺拔的身影溫柔地拓印在斑駁的牆麵上。他從貼身口袋裡,再次取出那張被歲月浸透的1998年抗洪舊照。照片邊緣已磨損起毛,色彩早已褪去,隻留下深淺不一的棕黃。畫麵裡,年輕的李玄策渾身裹滿泥漿,幾乎辨不清麵容,隻有一雙眼睛在暴雨的衝刷下亮得驚人,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勁。他半身陷在渾濁的洪水裡,手臂青筋暴起,正奮力穩住一艘在激流中打轉的簡陋舢板。舷邊,那個用粗麻繩五花大綁、正突突冒著黑煙的小型汽油發動機,是照片裡唯一的“現代”印記,也是當年絕境中拚湊出的希望。
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那個年輕而狼狽的自己,拂過那粗糙的麻繩和簡陋的發動機。多少年了?十三年。洪水換了麵孔,肩頭的擔子重了千鈞,不變的,是守護身後萬千燈火的執念。照片背後,一行娟秀清雅的小楷在昏黃燈下清晰浮現,墨色已微微暈開,卻依舊力透紙背:
待君安歸。
方清墨的字。那是1998年那個同樣暴雨傾盆的夏夜,他即將奔赴荊江險堤前,她塞在他行囊最深處的心意。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四個字,重逾千鈞。十三年光陰流轉,這四個字仿佛從未褪色,此刻在指尖下微微發燙,帶著妻子穿越時光的凝視與無言的支持。一股酸澀而溫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湧上喉頭,衝散了指揮若定後的疲憊與緊繃。他仿佛又看見實驗室燈光下妻子沉靜的側臉,看見兒子在信紙上笨拙而認真的筆畫。家國二字,在這一刻被這泛黃的紙片和那四個小字,緊緊地、無聲地係在了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卻又給予他難以言喻的力量。
窗外,墨色的天幕被東方的魚肚白悄然撕裂。第一縷微弱的晨曦,如同稀釋的金粉,怯生生地探入指揮中心,驅散著角落的暗影,也溫柔地落在李玄策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肩頭。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洪峰雖過,江水依舊洶湧奔騰,裹挾著上遊山林在這場浩劫中付出的代價。渾濁的水麵上,浮沉著大量被撕裂的植被殘骸。驀地,一片奇異的色彩攫住了他的目光——那是被連根拔起、衝散撕裂的西疆藍楹花樹。無數細碎的、夢幻般的藍紫色花瓣,如同上好的綢緞被粗暴撕碎,星星點點,隨著漩渦沉浮、聚散。它們失去了枝頭的依托,在渾濁的怒濤中無助漂泊,那抹驚心動魄的藍紫色,在初升朝陽的微光裡,竟煥發出一種淒絕而堅韌的美麗,宛如漂浮在江麵上的點點幽魂,無聲訴說著自然的暴虐與生命的脆弱頑強。
這片片藍紫色刺痛了李玄策的眼,也瞬間揪緊了他的心。西疆……方清墨此刻正在那片廣袤而充滿未知的土地上,為了那些可能改變未來的植物基因圖譜,深入險境。這被洪水撕裂、衝散的藍楹花,如同一個不祥的隱喻,讓他剛剛因洪峰退去而稍緩的心弦,再次繃緊。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目光穿透渾濁的江麵,投向那不可見的遠方,深邃的眼底,憂慮如暗潮般無聲湧動。
天光漸亮,將指揮中心內徹夜未眠的疲憊身影勾勒得清晰。江濤聲依舊,卻已換了節奏。李玄策佇立窗前,背影如沉默的山嶽。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舊照片的粗糲感,和那四個娟秀小字烙下的微溫。待君安歸……這祈願,又何嘗不是他對遠方妻子的心語?窗外的江麵上,破碎的藍楹花瓣在晨光中載沉載浮,那抹淒豔的藍紫色,是昨夜驚濤的殘痕,亦是指向未來更深邃風浪的無言路標。洪峰暫退,守護永無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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