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高原的初冬,天高得發藍,陽光像一把把金色的刷子,把溝壑縱橫的黃土地塗抹得格外硬朗。寒風貼著地皮卷過,帶起乾燥的黃土粉末,打著旋兒鑽進陝北窯洞低矮的門楣。李玄策裹著厚厚的軍綠色棉大衣,坐在延川縣王家坳村王老憨家的熱炕頭上。炕火燒得正旺,粗陶碗裡的濃釅磚茶蒸騰起白茫茫的熱氣,混著窯洞裡特有的、乾燥柴草和黃土的氣息,暖融融地包裹著人。
窗外,是典型的陝北冬日景象。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遠處的山峁在陽光下呈現出深淺不一的褐色。最顯眼的,是窯洞那糊著厚實毛頭紙的木格窗。一夜寒風,玻璃窗上結滿了厚厚的、形態各異的霜花。此刻,上午十點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穿透那些晶瑩剔透的冰晶叢林,在窯洞內的泥土地上投下斑駁陸離、光怪陸離的影子。
王老憨是個精瘦的老漢,臉上刻著黃土高原特有的溝壑,雙手骨節粗大,布滿老繭。他此刻正盤腿坐在炕桌的另一頭,手裡捏著幾張薄如蟬翼、卻異常堅韌的大紅油光紙。他旁邊放著一個盛著半凝固羊油的小陶罐,幾把大小不一、刃口磨得雪亮的剪刀和小刻刀散落在油亮的炕席上。他正全神貫注地進行著一項古老的藝術——剪紙。
李玄策此行,表麵是考察陝北非遺保護,實則是因為那條懸而未決、關乎北方能源命脈的中俄原油管道談判,在關鍵的路由走向上再次陷入膠著。俄方堅持的“直線最優”方案,需要強行穿越一片地質狀況極其複雜、存在大規模深層凍土帶的區域,工程風險和後期維護成本陡增。談判桌上,雙方工程師的圖紙和數據堆成了山,卻誰也說服不了誰。僵局如同窗外凍結的霜花,寒氣逼人。
“李同誌,你看這‘蛇盤兔’,”王老憨頭也不抬,聲音帶著濃重的陝北口音,蒼老卻中氣十足。他布滿老繭的手指異常靈巧地操控著刻刀,在紅紙上劃出流暢而複雜的曲線,刀刃過處,細如發絲的紙屑簌簌落下。“老話講,‘蛇盤兔,輩輩富’,圖的就是個吉祥如意,繞繞纏纏,生生不息哩!”
李玄策的目光被吸引過去。老人手下,一條蜿蜒盤旋的“蛇”已然成形,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它並非僵硬地纏繞,而是巧妙地“盤”在一個渾圓的“兔”形輪廓周圍。那“盤”的軌跡極為精妙,避開了“兔子”的關鍵部位在剪紙中通常代表眼睛、心臟等吉祥符號),沿著邊緣迂回,形成了一種既緊密聯係又互不侵犯的和諧構圖。陽光透過紅紙,將這幅尚未完成的“蛇盤兔”圖案清晰地投影在布滿霜花的玻璃上,又透過玻璃,在地麵形成一片朦朧而靈動的紅色光影。
就在這時,李玄策感到一絲暖意,是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結成一片小小的白霧。他下意識地湊近窗戶,想更清晰地看看窗外山峁的輪廓。溫熱的鼻息噴在冰冷的玻璃上,瞬間融化了窗上覆蓋的一小塊霜花。融化的水滴沿著玻璃表麵蜿蜒流下,形成了一道道纖細的水痕。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這融化區域的邊緣,王老憨剪紙投影的光影恰好覆蓋過來。那紅色的“蛇盤兔”投影,與玻璃上流淌下來的、透明的水痕交織在一起。更巧的是,水痕流經的路徑上,沾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極其細微的油漬——大約是王老憨手上沾的羊油微粒,在刻紙時不經意間蹭到了玻璃上。
清澈的水痕,遇上了那細微的油漬微粒。仿佛墨汁滴入清水,又像是古老的符咒被激活。那油漬竟沒有被水流衝散,反而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水痕的表麵迅速暈染、擴散開來,形成了一片片不規則的、邊界模糊的深色油花!這些油花並非靜止,它們隨著水痕的流淌而微微變幻形態,深色油膜在水痕表麵緩緩流淌、延展……
李玄策的目光猛地一凝!
那些深色油花在水痕上延展開來的形態,那蜿蜒曲折、時而收束時而擴散的邊界……竟與他腦海中那份高度機密的、標注著中俄原油管道爭議區域的地形圖,產生了驚人的重疊!尤其是其中一片油花,呈現出一種特殊的、如同無數毛細血管般密集分叉的形態,與他記憶中那份地質勘探報告裡描述的深層凍土帶內部冰楔分布的微觀結構圖,幾乎如出一轍!
“《水經注》!”一個名字如同閃電劃過腦海!酈道元筆下那些描述河流曲折、水文地理的篇章瞬間浮現——“河水又東,逕積石山,山在西羌之地……”那些對河道迂回、避讓險灘的精準描述,與眼前這油花隨水痕流淌所展現的、一種近乎本能的“避讓”路徑,何其相似!水利工程中“順勢而為,避其鋒芒”的古老智慧,難道不正是解決凍土帶管線鋪設僵局的鑰匙?
“王大爺!”李玄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猛地回頭,看向炕桌對麵的老人,“您這‘蛇盤兔’……剪完了嗎?”
王老憨恰好落下最後一刀,輕輕吹去紙上的碎屑,將一張完整的、紅得耀眼的“蛇盤兔”窗花舉了起來。陽光下,那靈蛇盤繞、玉兔安然的神韻呼之欲出。“喏,剛得了。”老漢臉上帶著一絲質樸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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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策一步跨到窗邊,也顧不上玻璃上的冰冷,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將王老憨手中那張還帶著羊油和紙屑氣息的“蛇盤兔”窗花,輕輕揭了下來!
窯洞裡的光線瞬間變得明亮了一些。李玄策拿著那薄薄的紅紙窗花,快步走到炕桌旁。桌上,攤開著一份厚厚的、標注著各種複雜符號和線條的管道工程圖紙複印件他隨身攜帶用於參考的非密版本),旁邊散落著幾張俄文標注的、顯示凍土帶分布的高精度衛星圖片。
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包括剛端著熱騰騰黃米饃饃進來的王老憨老伴),李玄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張鮮紅的“蛇盤兔”窗花,輕輕地、嚴絲合縫地覆蓋在了那份爭議區域的衛星地圖上!
陽光透過紅紙窗花照射下來,在白色的圖紙上投下清晰的紅色光影輪廓。
時間仿佛凝固了。
李玄策、王老憨、甚至剛進門的老伴,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在那片紅色的光影上。
“蛇盤兔”剪紙那蜿蜒的“蛇身”,其盤繞的軌跡、轉折的節點、避讓“兔形”的巧妙弧線……竟然與衛星地圖上那片標識著複雜地質結構凍土帶、斷裂帶、地下水豐富區)的區域輪廓,驚人地吻合!尤其是“蛇身”在“兔形”邊緣刻意繞開、形成的一個流暢大弧線,其弧度、長度、與核心凍土區的距離……與李玄策團隊內部提出的、主張繞開核心凍土高風險區的“弧線方案”走向,幾乎重疊!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用放大鏡仔細對比圖紙上的坐標網格,“蛇身”弧線最外緣的一點,與衛星地圖上凍土帶最危險核心區域的邊緣距離,誤差竟然僅在0.3毫米之內!這幾乎超越了精密測繪儀器的偶然誤差極限!
“老天爺……”王老憨的老伴手裡的饃饃盤子差點掉在地上,驚得張大了嘴。
王老憨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重疊的圖案,布滿溝壑的臉頰肌肉微微抽動,他看看自己布滿老繭、沾著油漬的手,又看看那神奇的紅色光影,喃喃道:“額我)……額就是照著老輩子傳下來的樣子剪……避著那‘兔子’的心口窩剪……”
“避其要害,繞其鋒芒……”李玄策的聲音帶著一種醍醐灌頂的激動,他指著圖紙上那完美的紅色弧線,目光灼灼地看著王老憨,“王大爺!您這‘蛇盤兔’,剪的不是吉祥,剪的是活路!是給那條‘油龍’指的生路啊!您看,您這‘蛇’繞開的地方,”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圖紙上被紅色弧線巧妙避開的核心區域,“正是那最凶險、最凍得結實、能把鋼鐵都凍裂的‘死地’!您這繞著剪,繞得好!繞得妙!”
炕沿邊上,一直安靜地啃著一個凍梨的李天樞,似乎被大人們激動的情緒感染了。他眨巴著大眼睛,看看圖紙上那條鮮紅的“蛇”,又看看自己手裡啃得坑坑窪窪、冰涼沁人的凍梨。黃澄澄的梨汁順著他胖乎乎的小手往下淌,滴落在光溜溜的炕桌上。
小家夥似乎覺得好玩,索性把凍梨當成了筆,用那冰涼、黏糊糊的梨汁,在炕桌上無意識地塗畫起來。他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模仿著圖紙上那條紅色的“蛇”。畫著畫著,梨汁流淌彙集,在線條的一個拐彎處,積下了一小灘。很快,在窯洞不算太高的溫度下,那灘梨汁的邊緣開始凝結,形成了一圈微微凸起的、半透明的冰棱。
那冰棱凸起的輪廓,竟酷似一片狹長的、深嵌在內陸的湖泊——貝加爾湖的微縮輪廓!而那條梨汁畫出的彎曲線條,恰好從這“冰湖”的南側邊緣優雅地劃過!
“爸爸!”李天樞舉著沾滿梨汁的小手,指著炕桌上那個梨汁冰棱形成的“湖泊”,奶聲奶氣地說,“大龍龍要喝水水!從這裡繞過去喝!”
稚嫩的童言,如同最後一記重錘,敲在李玄策的心上。繞行貝加爾湖南緣,正是他們內部“弧線方案”的另一個關鍵節點!孩子的無心之作,竟再次印證了這條“生路”的天然合理性!
就在這時,李玄策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方清墨的加密通訊。
“玄策,窗花圖像收到了!”方清墨的聲音依舊冷靜,但語速稍快,“那油花形成的凍土結構圖非常清晰。我正在用你之前送來的、王大爺剪紙用的那種特製油光紙做基底,塗覆一種新型的溫敏導熱膜。這種膜有個特性——遇熱會沿著特定應力方向產生微收縮,正好可以模擬凍土帶在管線熱效應下可能產生的形變!你把爭議段核心區域坐標給我,我立刻把膜按比例裁好,貼在窗花背麵對應的位置上!”
李玄策迅速報出坐標。窯洞裡,王老憨和老伴看著李玄策對著手機低聲說話,又看看桌上那神奇重疊的窗花與地圖,滿臉都是敬畏和茫然。
幾分鐘後,李玄策按照方清墨的指示,將那張承載著民間智慧與頂尖科技融合的“蛇盤兔”窗花,重新貼回了剛剛被哈氣融化了一小塊、此刻又凝結起新霜的玻璃窗上。這一次,在窗花油光紙的背麵,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地方,多了一層極薄、透明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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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花貼好,紅色的光影再次投射在地麵。
“王大爺,麻煩您,把炕火燒得更旺些!”李玄策沉聲道。
王老憨的老伴立刻往灶膛裡塞了幾把乾透的硬柴。火焰呼呼作響,熱力透過土炕,迅速輻射開來,窯洞裡的溫度明顯升高。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投射在地麵上的紅色“蛇盤兔”光影,整體依舊清晰穩定。然而,在對應著核心凍土爭議區域的那段“蛇身”光影上,卻開始發生極其細微的變化!那段光影的邊緣,如同被無形的力量輕輕拉扯,開始產生一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緩慢而持續的“收縮”感!光影的線條似乎向內微微凹陷,原本流暢的弧線在局部區域變得略顯“緊張”和“扭曲”,仿佛承受著某種內在的壓力!
“看這裡!”李玄策指著那段收縮的光影邊緣,“這就是如果強行穿越,管線運行產生的熱效應導致凍土局部融沉後,管道可能承受的異常應力區域!收縮變形,預示的是潛在的位移和扭曲風險!”
王老憨和老伴似懂非懂,但光影那“不舒服”的收縮變化,他們卻真切地感受到了。
李玄策迅速拿出手機,對著地麵上那正在微妙變化的光影連續拍攝,尤其是那段“緊張”的弧線。他將照片和視頻,連同炕桌上李天樞那幅梨汁冰棱勾勒的“貝加爾湖繞行圖”,一起打包,加密發送給了遠在談判前線的核心團隊。
做完這一切,李玄策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陽光下蒼涼的黃土高原。冰冷的玻璃上,那張鮮紅的“蛇盤兔”窗花,在霜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鮮豔奪目,充滿了古老而蓬勃的生命力。方清墨的導熱膜在窗花背麵忠實地模擬著大自然的警告,而王老憨那把刻刀剪出的、源自生活與祈願的靈性弧線,如同黑暗中的航標,為冰冷的鋼鐵管道指引了一條充滿智慧的生路。
他轉過身,看向炕桌旁懵懂卻仿佛洞悉了什麼的兒子,還有那兩位用最質樸的雙手創造了奇跡的陝北老人,一股暖流在胸中激蕩。
“王大爺,”李玄策的聲音溫和而充滿敬意,他拿起一個黃米饃饃,掰開,露出裡麵熱乎乎的紅豆餡,遞給老人,“您這窗花,剪得好!剪活了!這條‘油龍’,以後真得好好謝謝您這‘蛇盤兔’給它指的道兒!”他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饃饃,那樸素的糧食甜香在口中彌漫,如同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智慧,溫厚而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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