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晨光,透過中科院學術報告廳高大的落地窗,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投下斜長的光影。空氣裡彌漫著新印刷材料的油墨味和淡淡的咖啡香氣。能容納兩百人的報告廳座無虛席,過道甚至後排都悄然添置了臨時座椅。來自不同研究所的骨乾、相關部委的官員、以及被特彆篩選邀請的年輕學者們,目光都聚焦在講台一側那個清臒的身影上。
李長庚站在講台旁,正微微傾身,與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院士低聲交談。他穿著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裝,銀白的發絲梳理得一絲不苟,鼻梁上架著那副熟悉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沉靜,帶著學者特有的專注,絲毫看不出這是他回國後、在新崗位上麵對國內同行的首次正式亮相。隻有當他偶爾抬眼掃視台下黑壓壓的人群,那深邃眼底一閃而過的、極其細微的波瀾,才泄露了一絲他內心並非全然的平靜——這並非怯場,而是一種闊彆太久、重新融入母體文化的複雜感觸。
李玄策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位置並不顯眼。他穿著合體的深色便裝,脊背挺直如鬆,雙手自然地搭在膝上。他的目光看似平靜地落在前方的講台,實則敏銳地捕捉著場內每一個細微的動靜:前排幾位重量級人物專注的神情,後排年輕研究員們眼中按捺不住的好奇與期待,還有父親看似隨意整理講稿時,指腹在紙張邊緣那一下不易察覺的輕顫。他的內心並不如表麵那般平靜。父親畢生所學,如同深埋地下的礦脈,今日將首次在國內的陽光下展露其璀璨的一角。這份期待中,也夾雜著兒子對父親能否被這片土地重新接納的關切。
報告廳內柔和的提示鈴聲響過三遍,低語聲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空調低沉的送風聲和紙張翻動的細微沙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講台中央。
李長庚穩步走到講台後,雙手輕輕扶住台沿。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微微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位置,目光緩緩掃過全場。那目光並不銳利逼人,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和虛浮的沉靜力量,仿佛能安撫躁動,沉澱心神。偌大的報告廳,落針可聞。
“各位同仁,早上好。”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帶著一絲久居海外留下的低沉磁性,卻字正腔圓,清晰而平和,“很榮幸,能在回國不久,與大家交流一些淺見。今天的題目,”他側身示意身後巨大的投影幕布,上麵顯示出簡潔的標題——“從斯坦福到北京:我看科技競爭與國家安全的變局”。
“不談具體技術細節,也不做宏大預言。隻想結合我這近三十年在彼岸的浮沉觀察,以及歸來後這幾日的點滴感受,聊一聊這場席卷全球、關乎國運的大棋局中,我們作為參與者,或許需要關注的一些‘勢’與‘道’。”
開場白質樸無華,卻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沒有高深術語的堆砌,沒有刻意營造的權威感,隻有一種曆儘滄桑後返璞歸真的坦誠。
“首先,是‘速度的迷思’。”李長庚的聲音平緩,如同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身處矽穀中心,我目睹了技術迭代令人目眩的加速。昨天還是實驗室的寵兒,今天可能已被更新的浪潮拍在沙灘上。這種速度,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也催生了一種普遍的焦慮——‘唯快不破’。”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看到了矽穀那些燈火通明、徹夜不眠的實驗室。“追求速度本身沒有錯。但過度的速度崇拜,容易讓人迷失方向,隻盯著眼前一百米的衝刺,而忘了抬頭看看路標,甚至忘了自己為何而跑。它可能帶來‘虛假的繁榮’——在某個狹窄賽道上一騎絕塵,卻忽略了基礎研究這棵大樹的根基是否牢靠;它也可能帶來‘脆弱的領先’——核心技術受製於人,如同沙上建塔,一個浪頭打來,便可能轟然倒塌。”他的話語如同清涼的泉水,澆在不少因追趕壓力而略顯浮躁的心頭。
幕布上適時切換,沒有複雜的圖表,隻有兩幅對比鮮明的簡筆畫:一幅是根深葉茂、枝乾虯勁的大樹;另一幅則是建立在幾根細柱上的、搖搖欲墜的高塔。寓意不言自明。
“我在斯坦福研究所,主導過不少前沿項目,深知‘快’的誘惑與代價。”李長庚的聲音帶著一絲回憶的悠遠,“一個關於‘超高速信息處理’的項目,我們初期投入巨大,進展神速,眼看就要突破理論極限。但就在此時,團隊一位年輕的中國訪問學者,提出一個看似‘拖慢進度’的基礎性問題——關於核心材料在極限狀態下的長期穩定性。當時很多人覺得他‘不識時務’,但正是這個‘慢下來’的追問,讓我們最終發現了一個致命的材料缺陷,避免了整個項目在成功後可能引發的災難性後果。”
他的目光掃過台下幾位年輕的科研人員:“有時候,‘慢’不是懈怠,而是對未知的敬畏,是對‘根’的守護。真正的速度,是方向正確前提下的加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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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廳裡一片寂靜,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李玄策看著父親,嘴角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父親沒有直接提“核心技術自主可控”,卻用一個生動的故事,將“打牢基礎、重視源頭創新”的戰略意義,如春雨般潤入人心。
“其次,是‘合作的陷阱’。”李長庚話題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多了一份洞察世事的深邃,“全球化時代,科技合作本是潮流所向。我在美期間,也參與、促成了不少成功的國際合作。但合作,不等於依賴,更不等於放棄底線。”
他微微向前傾身,鏡片後的目光變得銳利了幾分:“在高度敏感的領域,尤其是涉及未來戰略製高點的領域,合作往往伴隨著看不見的‘柵欄’和‘後門’。核心技術、核心數據、核心人才,永遠是不可讓渡的核心資產。我曾親見某些看似慷慨的技術轉讓背後,是精心設計的‘技術枷鎖’——讓你能用,卻不讓你懂;讓你跟隨,卻不讓你超越。更甚者,是利用合作之名,行戰略偵察之實。”
台下,幾位來自安全相關領域的官員,神情變得格外凝重。
“如何破局?”李長庚沒有給出簡單的答案,而是提出了一個方向,“關鍵在於提升我們自身的‘技術洞察力’和‘戰略判斷力’。要能穿透迷霧,看清合作的本質是互利共贏,還是單方麵的技術虹吸?是真心互補,還是暗藏玄機?這需要我們對全球技術路線圖有深刻的把握,對自身的長短板有清醒的認知,更需要一種‘以我為主,開放合作’的定力。”他的話語清晰有力,如同在描繪一條清晰的航線。
李玄策在台下微微頷首。父親這番話,與他近年來在國安工作中秉持的“合作中保持警惕、開放中築牢防線”的理念不謀而合。這不僅僅是技術層麵的認知,更是一種深植於國家利益考量的戰略智慧。
“最後,是‘創新的土壤’。”李長庚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帶著一種深切的期盼,“科技競爭,歸根結底是人才的競爭,是創新生態的競爭。我在斯坦福,感受到最深的,並非僅僅是資金或設備的優勢,而是那種允許奇思妙想自由萌發、允許失敗、甚至鼓勵‘離經叛道’探索的文化氛圍。”
幕布上,出現了一張斯坦福校園的圖片:陽光下的開放式回廊,草坪上三五成群激烈討論的學生,實驗室裡不拘一格堆放的器材。
“真正的創新,往往誕生於交叉的邊緣,萌發於看似‘無用’的探索。它需要寬鬆的環境,容錯的機製,以及對‘好奇心’本身最大的尊重和嗬護。”李長庚的目光變得溫暖,看向台下的年輕麵孔,“我們擁有世界上最聰明、最勤奮的人才。如何為他們創造一片敢於夢想、勇於探索、安心鑽研的沃土?如何讓創新的種子,不僅能破土而出,更能長成參天大樹?這是比引進多少設備、投入多少資金更為根本的課題。”
他頓了頓,環視全場,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科技競爭,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漫長戰爭。它考驗速度,更考驗耐力;需要開放合作,更需要獨立自主;呼喚尖端人才,更依賴滋養創新的土壤。在這場變局中,中國需要的不僅是‘追趕者’的勇毅,更需要‘開創者’的格局與定力。不因一時領先而浮躁,不因暫時落後而氣餒。守住根本,看清方向,一步一個腳印,在人類知識疆域的星辰大海中,走出我們自己的航跡。”
話音落下,報告廳內陷入了短暫的絕對寂靜。仿佛連時間都停滯了片刻。隨即,雷鳴般的掌聲驟然爆發,如同積蓄已久的山洪,洶湧澎湃,經久不息。這掌聲,不僅僅是對一場精彩講座的讚賞,更是對一位漂泊半生、帶著赤子之心和深邃智慧歸來的科學家的最高敬意,是對他所描繪的那份戰略定力和創新之路的強烈共鳴。
李長庚站在如潮的掌聲中,微微欠身致意。他的臉上帶著謙和的微笑,鏡片後的目光卻已投向台下那個熟悉的身影。隔著攢動的人頭和熱烈的掌聲,他與李玄策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李玄策沒有鼓掌,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望著台上的父親。晨光透過高窗,恰好落在父親銀白的鬢角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輝。父親的身影在掌聲的浪潮中顯得那麼挺拔,那麼從容。一種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暖流瞬間湧上李玄策的心頭,衝撞著他的眼眶。那裡麵有驕傲,為父親淵博的學識和深邃的洞察;有欣慰,為父親終於在這片土地上找到了屬於他的位置和共鳴;更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深沉感動——父親畢生所學所悟,如同最珍貴的寶藏,正在毫無保留地奉獻給這片他深愛的土地。
李玄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微微攥緊,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用那輕微的刺痛感,強壓下喉頭的哽咽和眼底洶湧的濕意。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角終於揚起一個清晰而溫暖的弧度,那笑容裡,盛滿了為人子最深沉的自豪與無言的敬仰。台上的李長庚,似乎也捕捉到了兒子這瞬間的情緒流露,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許,對著李玄策的方向,幾不可察地輕輕頷首。
這一刻,無需言語。兩代人的智慧與擔當,兩代人的家國情懷,在這掌聲雷動的學術殿堂裡,在穿透塵埃的晨光中,完成了一次無聲而深刻的傳承與共鳴。星火已然點亮,前路就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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