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喀什噶爾,大巴紮。
午後的陽光斜斜切過百年老桑樹的虯枝,在艾德萊斯綢鋪就的斑斕地麵上投下金與影的迷宮。空氣裡浮動著烤饢的焦香、孜然羊肉的濃鬱,還有若有若無的、被風揉碎的古老歌謠。吐尼沙汗老人盤腿坐在自家小小的絲綢鋪子前,一架老舊的木製織機便是她全部的世界。銀白的發絲從棗紅色頭巾邊緣悄悄溜出,映襯著她溝壑縱橫卻異常專注的臉龐。梭子在她枯瘦而靈巧的手指間穿梭,每一次引緯,每一次打緊,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韻律,金線與翠線在經緯間碰撞、交融,漸漸顯露出繁複得令人眼暈的石榴花圖案。
幾個戴著小花帽、穿著普通夾克的男子在斜對麵的饢坑邊低聲交談,目光卻時不時掃過吐尼沙汗的鋪子。其中一個看似領頭的絡腮胡,慢條斯理地掰開剛出爐的熱饢,指尖帶著不經意的力道,撚起幾粒芝麻,輕輕按在饢餅邊緣凹陷的紋路上——三粒芝麻,一粒被特意碾碎,形成微妙的“○●○”排列。他啃了一口饢,咀嚼的動作掩蓋了唇齒間細微的翕動:“寒食將至,花兒該開了。”同伴們心領神會,眼神掠過吐尼沙汗,又迅速移開,像掠過一片無足輕重的塵埃。
不遠處的二層土樓窗口,厚重的羊毛毯被掀起一角。李玄策的身影隱在樓內的幽暗裡,目光如鷹隼般穿透喧囂的市聲,精準地鎖定在絡腮胡按芝麻的手指動作,以及吐尼沙汗織機前那看似專注、實則每一次梭子引動都微妙偏離常態的軌跡上。他手中的軍用平板屏幕上,同步顯示著後方技術組傳來的實時分析圖:吐尼沙汗梭子軌跡在電子地圖上留下的隱形坐標點,正與絡腮胡饢餅上“○●○”的芝麻密碼疊加,最終彙聚成一個清晰的紅點——喀什噶爾老城中心廣場,三月八日。
“‘鬼樂頻’……”李玄策的聲音低沉,仿佛自語,又仿佛穿透了時空,與千年前沈括筆下的記載對話。平板屏幕一角,方清墨團隊從十二木卡姆現場錄音中分離出的奇異諧波圖譜正瘋狂閃爍,那圖譜的詭異波動,竟與《夢溪筆談》殘卷中描述的某種擾亂心神的“鬼樂”頻率驚人吻合。“聲波武器…偽裝在千年樂魂之下。”他眼神驟然銳利,指尖重重敲在屏幕那個紅點上,“目標,婦女節集會。通知‘鷹笛’,行動預案‘高山流水’,啟動!”千裡之外,南方小城省檔案館。
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防蟲藥粉和淡淡黴味的冰冷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王秀芹。高大的鐵質檔案櫃像沉默的巨人,排列成幽深的峽穀,隻有頭頂幾盞慘白的節能燈管投下毫無溫度的光。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指尖隔著衣袋,緊緊攥住口袋裡那枚冰涼的青銅懷表。表蓋內側那行陌生的德文刻痕,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燙著她的掌心。
“同誌,您確定是查1983年8月23號,江漢船廠的那份事故報告?”戴著老花鏡的檔案館管理員,一位頭發花白、麵容嚴肅的老太太,從厚重的登記簿上抬起眼皮,鏡片後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掃過王秀芹蒼白的臉和洗得發白的舊棉襖。
“是…是的。”王秀芹的聲音有些發緊,乾澀的喉嚨吞咽了一下,“麻煩您了。”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卻顯得無比僵硬。心臟在單薄的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肺腑深處隱隱的悶痛。這痛,不知是未愈的病根,還是那沉甸甸壓了三十年的謎團所帶來的窒息感。
老太太沒再多問,轉身走向檔案櫃深處。鐵質櫃門被拉開時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在空曠寂靜的檔案室裡反複回蕩,敲打著王秀芹緊繃的神經。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管理員緩慢翻找時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像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時光的封條。窗外,早春的細雨無聲地飄灑,在蒙塵的玻璃上蜿蜒出冰冷的痕跡。
終於,老太太捧著一個深藍色的硬殼卷宗盒走了回來,盒蓋上用褪色的墨跡標著“江漢船廠·1983·重大事故一)”。塵埃隨著她的動作簌簌落下,在慘白的光束裡飛舞,如同無數細小的幽靈被驚擾。王秀芹的呼吸驟然屏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看著老太太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取出裡麵一疊用牛皮紙繩捆紮、邊緣已泛黃卷曲的文件。
老太太的手指枯瘦而穩,一頁一頁地翻動著那些脆弱的紙張。油印的表格,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手寫的證言筆錄……曆史帶著嗆人的塵埃氣息撲麵而來。王秀芹的目光死死釘在翻動的頁麵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白痕。她看到了“爆炸現場示意圖”上猙獰的裂痕,看到了“遇難者初步名單”那密密麻麻的鉛字……每一行名字掠過,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緩慢地切割。
突然,老太太翻頁的手指頓住了。她微微蹙起眉頭,將那份油印的、蓋著猩紅船廠印章的《事故遇難及失蹤人員最終確認名單》稍稍湊近了昏黃的老花鏡片。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似乎是在確認某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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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庚?”老太太抬起頭,疑惑地看向王秀芹,鏡片後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同誌,你確定你丈夫李長庚是在這次事故裡…失蹤的?”她的聲音在冰冷的檔案室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銳利。
王秀芹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了。她猛地站起身,帶得身下的舊木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您…您說什麼?”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身體微微前傾,急切地想要看清那份名單。
老太太將名單輕輕推到王秀芹麵前,枯瘦的食指用力點在其中一行字上。那行字跡在泛黃的紙張上顯得格外刺目:
失蹤人員經反複核查,無確切死亡證明):
張建軍焊工),王誌強起重工)…
名單在此處結束,下麵是一片空白。根本沒有“李長庚”三個字!
王秀芹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她死死盯著那一片空白,仿佛要將那紙張燒穿。三十年的悲傷、怨恨、被拋棄的屈辱、午夜夢回時冰冷的絕望……在這一瞬間被這殘酷的空白擊得粉碎!她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踉蹌著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檔案櫃鐵皮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手中的舊布袋滑落在地,那枚青銅懷表“哐當”一聲跌了出來,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打著旋兒,表蓋彈開,露出內裡那行冰冷的德文刻痕,在慘白燈光下幽幽反光。
檔案館窗外,早春的細雨依舊無聲地飄著,寒意絲絲縷縷,悄然滲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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