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裹挾著麥收後的乾燥氣息和日漸濃稠的暑意,吹拂著李家老宅那斑駁的院牆。牆根下,幾株野草頑強地探出頭,在磚縫裡搖曳。院中那棵飽經滄桑的老棗樹,虯枝盤錯,深褐色的樹皮皸裂如老人手上的皺紋。然而,就在靠近根部、幾年前被雷劈斷的巨大傷疤旁,幾簇嫩綠的新枝正以一種近乎倔強的姿態向上伸展,葉片在午後的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翠色,脈絡清晰,生機勃勃。
李玄策攙扶著母親王秀芹,緩緩踏進這個塵封已久的小院。王秀芹的腳步有些虛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她的頭發已近乎全白,梳理得一絲不苟,卻掩不住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疲憊與滄桑。深陷的眼窩裡,眼神渾濁,帶著一種長久壓抑後的茫然。當她的目光落在那棵棗樹上,特彆是那幾簇新生的嫩枝時,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媽,小心門檻。”李玄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母親的胳膊,感受到她身體傳遞出的輕微抗拒和脆弱。
王秀芹沒有回應兒子的話,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被那新枝吸引。她掙脫了李玄策的手,一步步,蹣跚地走到棗樹下。粗糙的手指,帶著經年粉筆灰浸染的印記和操勞家務留下的薄繭,輕輕地、近乎虔誠地撫摸著那柔嫩的枝條。新葉的觸感是那樣嬌嫩,帶著生命初綻的微涼,與她枯槁的手指形成刺目的對比。
“月竹啊……”一聲壓抑了太久、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嗚咽,伴隨著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乾燥的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她的手指驟然收緊,竟生生折斷了其中一根最細的新枝!翠綠的汁液瞬間染綠了她的指尖。“媽悔了……悔了三十年啊……”她將斷枝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將那點微弱的生機揉進自己的骨血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小院裡回蕩,像受傷的母獸最後的哀鳴。那斷枝在她掌心,像一根刺,紮進了她遲來的、痛徹心扉的醒悟裡。
李玄策站在母親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看著母親佝僂的背影,聽著那撕心裂肺的懺悔,喉頭滾動,眼眶發熱。他沒有上前安慰,隻是靜靜地站著,任那沉重的悲愴在空氣中彌漫。這一刻,任何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他默默地轉身,從帶來的一個舊帆布包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沉甸甸的、鏽跡斑斑的鐵皮盒子。盒子不大,卻仿佛承載著半生的孽債。
他走到棗樹下,在靠近新枝萌發、樹根虯結的地方,用帶來的小鐵鍬開始挖掘。泥土被翻開,帶著陳年的腐殖質氣息。王秀芹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她轉過身,淚眼婆娑地看著兒子的動作,眼神空洞。
鐵盒被鄭重地放入挖好的淺坑中。李玄策打開盒蓋,裡麵靜靜躺著一雙褪色發黃的、嬰兒穿的虎頭鞋,針腳細密,虎頭的眼睛用黑線繡得炯炯有神——那是王秀芹當年一針一線為女兒李月竹做的。旁邊,是一盤老式的磁帶,塑料外殼已經發脆,上麵沒有任何標簽,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在場兩人的記憶——那裡麵,藏著李月竹與張偉女婿)當年勾結境外勢力、泄露稀土機密換取私利的鐵證,是張偉在最後關頭埋下的定時炸彈,也是王秀芹被蒙蔽、被利用的恥辱印記。
李玄策拿起磁帶,手指在冰冷的塑料殼上摩挲了一下,眼神複雜。他最終沒有播放,隻是將它輕輕放在了虎頭鞋旁邊,仿佛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就在他準備蓋上盒蓋,覆上第一捧土時,那盤磁帶突然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陣刺耳的“滋啦”聲,像是內部結構瞬間崩壞,聲音短促而尖利,隨即徹底沉寂,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能量。盒內,似乎有極其細微的黑色粉末磁粉)從磁帶縫隙中滲出,如同無聲的歎息,悄然融入了潮濕的泥土中。
王秀芹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嘴唇翕動,最終什麼也沒說。她慢慢蹲下身,用那雙布滿皺紋和老繭的手,捧起一捧溫熱的泥土,顫抖著,覆蓋在鐵盒上。覆土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怕驚醒了盒中沉睡的罪孽與遺憾。泥土灑落的“沙沙”聲,與院子裡不知疲倦的夏蟬嘶鳴交織在一起,構成一首沉鬱的安魂曲,將過去的瘋狂與錯誤,連同那點象征性的磁粉罪證,一同埋葬在老棗樹的根係之下。或許,那些微末的磁粉,真的會被這棵頑強重生的棗樹吸收、轉化,成為支撐新枝向上生長的某種隱秘養分?
李玄策也蹲下身,和母親一起,沉默地將土坑填平、壓實。兩人額上都沁出了細汗。做完這一切,王秀芹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扶著棗樹粗糙的樹乾,喘息著。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張小輝,王秀芹的外孫,李月竹的兒子,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大信封,臉上交織著興奮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跑了進來。他今年高考,成績剛剛出來。
“姥姥!媽…舅舅!”他聲音帶著少年的清亮,目光急切地尋找著王秀芹。當看到姥姥虛弱地靠在樹上,臉上淚痕未乾時,他愣了一下,腳步放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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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輝,怎麼了?”李玄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儘量讓語氣顯得輕鬆。
張小輝深吸一口氣,把信封遞到王秀芹麵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姥姥,我…我的錄取通知書到了。”信封上,“燕京大學”幾個燙金的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王秀芹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仿佛注入了一絲生氣。她顫抖著手接過信封,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未乾的淚,才小心翼翼地抽出裡麵的通知書。紙張潔白挺括,散發著油墨的清香。她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最終停留在“專業”一欄——“材料物理專業耐腐蝕材料方向)”。
“好…好孩子…”王秀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抬起另一隻手,想要像小時候那樣摸摸外孫的頭,卻在中途停住了。她的指尖,還帶著泥土和方才折斷新枝留下的淡淡綠色汁液。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隻是用那沾著泥土和綠痕的指尖,帶著無限的愛憐和一種沉重的寄托,輕輕地、反複地摩挲著通知書上“耐腐蝕材料”那幾個字。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滴落在潔白的通知書上,暈染開一小片模糊的水痕。這水痕,恰好覆蓋在通知書下方,張小輝悄悄夾在裡麵、露出一角的母親李月竹舊照片上。照片上年輕張揚的李月竹,隔著模糊的水痕,望著此刻淚流滿麵的母親。
就在這時,王秀芹貼身佩戴的那塊李長庚留下的舊懷表,表鏈貼著皮膚的部分,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灼燙!那熱度並非無法忍受,卻異常清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貫穿了她的心臟!
“啊!”她低呼一聲,手一抖,通知書差點脫手。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懷表的位置。
李玄策立刻察覺異常:“媽?怎麼了?”
王秀芹顧不得回答,急切地從衣襟內掏出那塊帶著她體溫、黃銅外殼早已磨損得光滑溫潤的懷表。表蓋在她顫抖的手指下彈開。
沒有顯示時間。
表盤上,那熟悉的、因年代久遠而有些模糊的德文花體字背景,此刻仿佛水波般蕩漾開來,奇異地映現出一幅動態的畫麵:一個燈火通明的車間,穿著七十年代工裝、頭發濃密、眼神銳利專注的年輕李長庚,正伏在一張巨大的圖紙前。他手中的鉛筆用力而流暢地劃過圖紙,最後在某個複雜的結構圖旁邊,清晰地寫下一行標注——“長庚iii合金超耐蝕)”!那字跡,那年輕堅毅的側臉,正是王秀芹魂牽夢繞又愧疚半生的丈夫!
王秀芹死死地盯著表盤,呼吸都停滯了。她看看表盤裡年輕的丈夫,又看看通知書上“耐腐蝕材料”的字樣,再看看身邊眼神清澈、帶著幾分忐忑和期待望著自己的外孫張小輝……時間的長河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折疊、交彙。悔恨、遲來的理解、沉重的希望、血脈的延續……種種複雜到極致的情感在她胸中翻騰衝撞,讓她幾乎站立不穩,隻能更緊地抓住棗樹粗糙的樹皮,指甲深深陷入。
李玄策也看到了表盤上的異象,心中巨震。他瞬間明白了父親李長庚當年研究的深意,也明白了命運這奇妙的輪回與安排。他輕輕扶住母親搖搖欲墜的身體,低聲道:“媽,爸他……一直都在看著。”這句話,既是對母親說的,也是對他自己,對張小輝,甚至是對那個在圖紙上留下“長庚iii”印記的父親說的。
張小輝不明所以,但看到姥姥和舅舅如此激動,尤其是姥姥手中那塊似乎會“放電影”的奇妙懷表,他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極其重要、關乎命運的事情正在發生。他緊張地看著姥姥,又看看舅舅。
此刻,夕陽的金輝正以一種近乎悲憫的角度,斜斜地穿過老棗樹繁茂的枝葉,尤其是那幾簇生機盎然的新枝嫩葉。光線被葉片切割、過濾,在剛剛掩埋鐵盒的新土之上,投下了一片細碎、跳躍的光斑。這些光斑奇異地組合著,在濕潤的泥土表麵,清晰地勾勒出北鬥七星勺柄的形狀,而那勺柄的尖端,堅定地指向東北方向——那裡,是北海船廠的方向,是李長庚當年奮鬥過、失蹤的地方,也是“長庚iii”合金概念萌芽的地方。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肉眼不可見的深邃太空,執行任務的神舟十號飛船返回艙,正沐浴在地球陰影與陽光的交界處,沿著既定的軌道,精準地飛越中國北方上空。它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承載著人類的勇氣與智慧,也仿佛在回應著地上這棵老棗樹下,一個破碎家庭遲來的救贖與血脈的傳承。
院子裡的老式收音機,不知被誰打開了,調到新聞頻道。一個清晰而激動的聲音正在播報:“……現在是北京時間2013年6月20日20點04分,神舟十號航天員王亞平,即將在中國空間站進行我國首次太空授課,全國數千萬中小學生正通過電視直播同步觀看這一曆史性時刻……”
張小輝的注意力被收音機的聲音吸引,他想起自己房間的小電視。他匆匆對姥姥和舅舅說:“姥姥,舅舅,太空授課開始了!我…我去看看!”少年人對宇宙奧秘的熱情暫時壓過了眼前的凝重。他轉身跑進裡屋,腳步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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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張小輝打開那台小小的、帶著雪花點的舊電視。屏幕上,航天員王亞平親切的笑容和失重環境下漂浮的水球充滿了神奇的色彩。張小輝看得目不轉睛,內心充滿了對太空、對科學的向往。他下意識地翻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想要記錄下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就在他低頭時,夾在筆記本裡、那張被通知書水痕暈染過的母親李月竹的舊照片,悄無聲息地飄落出來,正麵朝下,落在攤開的筆記本上。
電視裡,王亞平的聲音清晰傳來:“同學們,你們看,在失重環境下,液體的表麵張力會顯現出奇妙的作用……”屏幕的光映照著張小輝年輕而專注的側臉。
就在這一刻,那張飄落的照片背麵,在無人注視的陰影裡,一行娟秀卻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字跡,如同被無形的筆書寫,悄然浮現:
“媽,我看見星星做的船了……”
那字跡,分明是李月竹的筆跡。這行字,穿透了紙張,也穿透了生死與時空的隔閡,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來自遙遠星空的靜謐與……釋然?
屋外,棗樹下。王秀芹依舊緊緊攥著那塊灼燙過、又恢複了平靜的懷表,目光追隨著夕陽下那指向北海船廠的、由光斑組成的北鬥勺柄。李玄策站在母親身邊,目光深邃,望向暮色漸合的蒼穹,仿佛能穿透雲層,看到那劃過天際的“星星之船”。
老棗樹的新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沙沙作響,如同一聲悠長而複雜的歎息,又似一曲新生與和解的序章。夏蟬的嘶鳴,依舊不知疲倦地填滿了這個北方小院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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