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陽光帶著沉重的暑氣,像一塊燒紅的鐵板壓在王家小院上。
院牆根的幾叢月季蔫頭耷腦,花瓣邊緣卷曲焦枯,失了顏色。
王秀芹坐在堂屋舊藤椅上,手裡慢吞吞剝著豆角,指尖沾著濕黏的豆汁,心思卻沉甸甸地墜著,比這悶熱的天氣更讓人透不過氣。
門外那幾聲短促的汽車喇叭,像針一樣紮破了院裡的沉悶。
她眼皮跳了跳,手指一僵,一粒圓滾滾的豆子從指縫滑落,蹦跳著滾進了桌下的陰影裡。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一股熱浪,也帶進一個身影。張偉來了。他今天穿了件簇新的短袖poo衫,領子硬挺挺地豎著,一條筆挺的西褲熨得一絲褶皺也無,腳上的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臉上堆著笑,那笑容像是精心描畫上去的,嘴角咧開的弧度恰到好處,卻透不進眼底半分。他手裡提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裡麵裝著幾樣時令水果,包裝精美得不像是日常走親戚。
“媽!大熱天的,您也不開個風扇?”張偉的聲音拔得有些高,透著刻意的熱絡。他幾步跨進堂屋,一股淡淡的古龍水味先於人飄了進來,與屋裡陳舊的木頭和塵土氣味格格不入。
王秀芹放下手裡的豆角,站起身,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淡淡應了一句:“小輝在裡屋寫作業,怕吵著他。”她的目光掃過張偉手裡那袋過於體麵的水果,心裡那根弦繃得更緊了。無事獻殷勤。
“哎呀,媽您就是太慣著他了,小孩子嘛,該玩玩。”張偉把水果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往堂屋通向裡屋的那扇門瞟,“小輝最近……還好吧?學習跟得上不?”
“還好。”王秀芹的聲音依舊沒什麼波瀾,“孩子懂事,用功。”
張偉拖過旁邊一張竹椅坐下,身體微微前傾,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那就好,那就好。男孩子嘛,將來是要頂門立戶的。不過……”他話鋒一轉,搓了搓手,臉上那層浮著的笑意裡摻雜進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媽,現在這社會,光埋頭讀書可不行。人脈!資源!這才是硬道理啊!您說是不是?”
來了。王秀芹的心沉了沉,像浸透了水的棉絮。她沒接話,隻是拿起桌上蒲扇,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扇著風,目光落在門外被陽光炙烤得發白的地麵上,那粒滾落的豆子靜靜躺在桌腳陰影裡。
張偉見她不搭腔,乾笑了兩聲,自顧自地說下去:“您看,我這不也是為孩子將來著急嘛。最近呢,手上有個特彆好的項目,搞點工程基建的,穩賺!就是……前期嘛,需要點門路疏通一下。”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眼神灼灼地盯著王秀芹,“媽,您看……能不能跟大哥那邊……遞個話?大哥現在位高權重的,這點小事,不就是他一句話的事兒?您可是他親媽,他還能不幫這個忙?這項目要是成了,小輝將來出國留學,那費用還用愁?我也能好好孝敬您老人家不是?”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紮在王秀芹的心上。位高權重?親媽?孝敬?這些詞從張偉嘴裡說出來,裹挾著赤裸裸的利用和交易,讓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意亂。
王秀芹緩緩抬起頭,看向張偉那張寫滿精明和貪婪的臉。這張臉,曾經也對著她的女兒李月竹,堆滿了類似的、虛假的甜言蜜語。她仿佛又看到了月竹當年是如何被這虛偽的殷勤一步步蠱惑,最終滑向深淵。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巨大的悲哀,從心底深處翻湧上來。
“張偉,”王秀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玄策的位置,是國家給的,是為公家辦事的。不是給自家人撈好處、鋪路子的梯子。這種事,你提都不要再提。我做不了這個主,也張不開這個嘴。”
張偉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像一張驟然乾裂的麵具。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什麼?”他拔高了聲調,那點偽裝的恭敬蕩然無存,隻剩下被拒絕後的惱羞成怒,“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了小輝?為了這個家?您倒好,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月竹還在裡頭蹲著!她是你親閨女!你管過她死活沒有?天天就知道守著你這破院子,守著這個沒爹沒媽的野孩子!”
“野孩子”三個字像淬毒的針,狠狠刺進王秀芹的耳膜,也刺穿了裡屋薄薄的門板。裡麵傳來一聲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
王秀芹隻覺得渾身的血都湧到了頭頂,眼前陣陣發黑。她扶著桌沿,手指用力得指節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裡。她看著張偉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那張曾經她以為能給女兒帶來幸福的臉,此刻隻剩下刻薄和猙獰。
“你給我住口!”王秀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身體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張小輝是我的外孫!他身上流著我老王家的血!他不是野孩子!他的前程,不用你操心,更不用你去拿那些醃臢東西來換!自有他舅舅李玄策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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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舅舅?”張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充滿惡意地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王秀芹臉上,“李玄策?他眼裡除了他那點官帽子,還有誰?他親媽都不認,親妹妹都能親手送進去!他會管這個外甥?媽,你彆做夢了!張小輝跟著你這個窮酸老太婆,能有什麼出息?吃糠咽菜長大,將來也就是個泥腿子的命!我張偉倒了八輩子血黴,攤上你們家這麼個爛攤子!”
惡毒的詛咒像肮臟的汙水,劈頭蓋臉潑來。王秀芹氣得渾身篩糠般抖得更厲害,胸口劇烈起伏,幾乎喘不上氣。那張曾經讓她覺得老實可靠的臉,此刻在眼前無限放大,扭曲變形,隻剩下赤裸裸的勢利、無恥和背叛。她終於徹底看清了,女兒李月竹走到那一步,這個“好女婿”,功不可沒!那些年,月竹在她耳邊數落玄策的種種“不是”,有多少是出自這個男人的挑唆?
一股巨大的力量,混雜著憤怒、悲哀、以及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清醒,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沒有像過去那樣軟弱地哭泣或退縮,而是猛地挺直了脊背,那雙渾濁了多年的眼睛,此刻竟射出一種近乎淩厲的光,死死釘在張偉臉上。
“滾出去。”王秀芹的聲音不高,甚至因為之前的激動而帶著一絲沙啞,但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冷硬無比,不容置疑,“馬上給我滾出去!從今往後,張小輝姓李!他的事,跟你張偉,再沒有半分關係!”
“你……!”張偉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硬噎住,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王秀芹,手指都在哆嗦,“好!好!月竹坐牢你不管,我這個女婿也當到頭了!你就守著你這破院子,抱著你那點指望等死吧!”
他氣急敗壞地一把抓起桌上那袋包裝精美的水果,狠狠摜在地上。塑料袋破裂,飽滿的蘋果、橙子滾落一地,沾滿了灰塵,像他此刻狼狽不堪的顏麵。他最後惡狠狠地剜了王秀芹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蛇毒,然後猛地轉身,皮鞋重重地踩過滾落的水果,衝出了堂屋。
沉重的鐵門被他狠狠帶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小院似乎都晃了晃,也震碎了王秀芹強撐著的最後一絲力氣。
那扇隔絕了門外世界和門內不堪的舊鐵門,在張偉泄憤般的巨力撞擊下,發出瀕死般的呻吟。鐵鏽簌簌落下,門框上積年的塵土被震起,在斜射進來的慘白陽光裡,像無數細小的亡魂在狂亂地舞蹈。那聲“哐當”的巨響,如同重錘砸在王秀芹的心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五臟六腑都跟著移位。
世界仿佛被抽離了聲音。聒噪的蟬鳴消失了,裡屋隱約的啜泣也聽不見了,隻剩下她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還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的悶響。那決絕的“滾出去”三個字,用儘了她積攢半生的勇氣,也抽空了她僅剩的力氣。